父亲二三事
2024年春天回国期间，96岁高龄的大姐陪同我给父母上坟。湖南常德德山夹溪岭有我们黄家的祖坟。面对先祖的坟茔，忆及父母颠沛流离艰苦奋斗的一生，不禁感慨系之。返美后便想写一点纪念文字。父亲节前夕，陈玫希望我为皇家在美华周报的宣传版面写点东西，我便完成了这篇短文，亦是对父亲的缅怀。
一 逃难入川
中日长沙会战，战火烧到湖南，日机天天轰炸，常德已住不下去了，父亲便带领全家跟着大批难民沿长江逃往四川，历尽千辛万苦最后落脚川东江城万县。我唯一的哥哥也在这次逃难途中夭折。逃难途中父亲看到许多农户屠宰牲畜后的皮子多是随意钉在泥墙上，便想，如果收购起来制成熟皮，做鞋做衣做箱做包，用途和价值肯定成会倍增长。于是就注意打听哪里有硝皮作坊，然后跑去观摩学习。一到万县安置妥当，便动用所有积蓄在沙河镇开办了一家硝皮作坊，雇佣了师傅。父亲脑子活络又能吃苦，生意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一家人的生计基本解决。
1943年春天，抗战进入相持阶段，日机轰炸愈加频繁。后来母亲回忆大约是阴历四月初二，日机轰炸引发镇东头大火，热心的父亲带领徒弟跑去救火，他们走后不久，一个火乌鸦飞落到我们住的镇西头，很快我们的作坊也燃起来了，霎那间火光冲天，火鸦乱飞，人们哭喊奔跑，小街一片混乱。母亲抱着出生才三个多月的我，一边找人去喊父亲，一边指挥四个姐姐抢东西。等父亲赶回来，作坊已全部过火。姐姐们一身灰土瘫坐地上，母亲禁不住嚎啕恸哭。注视着还在燃烧的作坊，父亲仰天长叹，战乱创业艰苦备尝，最终灰飞烟灭。。。。。。
二 迎接解放
火灾过后，我们一家借住远房亲戚在太白岩山麓易家庄的一处空房子。父亲又借钱做起了小买卖，母亲女红不错，时不时接些手工。勉强维持生活。
日本投降后，父亲开始做行商，所谓行商，是相对座商而言。即从甲地贩货到乙地售卖，在交通不便的当时，赚的是力脚钱。国共内战后期，兵祸匪患，出外经商已很不安全，父亲两次遇险，一次被抢光了身上所有盘缠衣物，一次被打。最后只能猫在家里，生活愈艰难。
1949年10月，江面上传来隆隆炮声。街上有人在喊：败了败了！解放军打过来了！不一会，大量的溃兵涌过来，小街上尘土飞扬，人喊马嘶。。。。。。几个溃兵跑进我家讨水喝，那些军容不整心有余悸的汉子连连感叹：共军四野厉害呀，枪子像长了眼睛，追着你打呀，他妈的老子绑腿都打烂了好几副！
溃兵过后，小街一下子安静下来，家家关门闭户，人们在等待一个历史时刻的到来。不一会，敲门声响起，保长抱着一大摞纸大步走进门来，大声武气地说：黄老板黄老板，写标语，写标语，这条街就你的字要得！
父亲：写啥子？
保长：庆祝万县和平解放！ 欢迎解放军！欢迎共产党！
父亲大声喊：仁华仁桂（二女三女），裁纸磨墨!
于是父亲展纸泼墨，一张张喷着墨香的标语从父亲的笔下流出，贴满了万县城区的大街小巷。。。。。。
12月8日。大军进城。父亲带我去杨家街口码头看热闹。走到营盘路就走不动了。营盘是过去清兵练操的地方，此时已是人山人海。解放军整齐地列坐背包上，一色的红脸大汉，雄赳赳气昂昂，闪亮的钢枪斜靠右肩，抢刺齐刷刷直指蓝天，一小战士使劲挥舞手臂，雄壮的军歌响彻云霄。。。。。。、
改朝换代了！改朝换代了！
父亲一扫脸上的阴霾，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三 打成右派
能写会算又懂硝皮技术的父亲，很快在一个皮革厂谋到职位，后来皮革厂公私合营，父亲又理所当然地成了半公家人。儿女学业上进，老大是革命干部，二女儿留学苏联，老三也考上了大学。父亲颠沛半生，这可能是他最舒心的一段时间。
1957年．春天。一场倒春寒让刚刚绽放的桃花纷纷萎谢。
反右运动开始了。
工商联干部来皮革厂组织学习，发动大家给政府提意见。开始大家都说政府的好话，也都是发至肺腑的。来的干部又动员大家消除顾虑，说敢于给政府提意见是在帮助政府，是进步的表现。鼓励大家开展竞赛，看谁提的意见多，提的意见尖锐，还要评积极分子。于是性格直率的父亲就提了几条建议。
父亲主要是就统购统销政策谈了看法，大意是统的太死，不利流通，不利就业，影响群众生活，建议区别对待，该放开的大胆放开。应该说父亲的意见不仅没错，还颇有先见之明。
就这样父亲被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送学习班劳动改造。作为黑五类子女我们都受到影响。父亲为此很懊悔。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后来子女们都去外地谋生，父亲也回到老家湖南常德，与已在哪里工作地大姐住在一起。
二十多年后，右派平反。大姐到万县找了许多部门，都没有找到关于父亲划右的资料。最后组织部门的人说，他不是右派，不存在摘帽问题。
这顶让他受了二十年委屈的帽子，最后竟然子虚乌有！
父亲闻知，大哭一场。
四 重庆之行
父亲80岁那年，母亲已走了将近十年，父亲决定去看看星散各地的儿女们。先是河南的二女三女，然后是四川的幺女，最后一站来到我工作的重庆。我问父亲，要不要去万县看看，你在哪里也住了不少年。父亲摇摇头：算了！
往事不堪回首。
父亲来到儿子家，再看到他唯一的孙女，自然是非常高兴。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到农贸市场买菜做饭，收拾打扫忙个不停。老婆让我劝劝。我说不用，他高兴就行。我徒弟带他去厂里转了转，看到那些高大的机器，他不停地说好好，了不起。回家后反复嘱咐我们，要好好工作，报效国家。跟孙女讲故事是他最得意的事。看他高信的样子，我们真希望父亲能多住些日子。
突然有一天，父亲说他要回去了。
这就是你家呀，你回哪里去？
父亲摇摇头：叶落归根，你妈妈在夹溪岭，早晚我也要到哪里去的。
然后父亲拿出一个信封：票都打好了。
我愕然。边看信边听他讲。
原来我们家到长航客运码头，车程要两个多小时，当时电话尚未普及，也没有远程和网上购票之类，父亲怕影响我们工作，于是瞒着我们给长航领导写了信，讲了自己的情况。长航居然为我的父亲，一个普通老人的回乡之旅专门研究并做了周到安排。父亲给我看的信就是长航客运部门的回信。
父亲走的那天，我送父亲到朝天门码头，船上专门派了两个服务人员接父亲上船。当时到常德尚需在沙市转船，沙市北京路饭店又派人负责接送，安排住宿。一路无缝衔接，服务贴心周到。
事毕父亲给长航和沙市北京路饭店都写了感谢信，还寄去了自己的照片。沙市北京路饭店回了信，回信说饭店对参与服务的同志给予了表彰，并以此为契机深入开展优良质量月活动。长航报纸也专门报道了此事。
这就是我的父亲，遇事有办法，行事有章法。是我所不及的。
2024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