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缘：西洋参与人参互相扮演的轮回

现在人民素质提高了，夏季进补时很自然地会考虑到用点儿西洋参啥的。我刚上班那阵儿，让一姑娘夏天吃点西洋参，说可以益气养阴，结果被人家追着问了八百六十个问题。

但是形势发展得太快，又出了新问题：很多西洋参是人参冒充的！

咱们印象里人参都是浓眉大眼的主角啊，咋整上这个勾当了呢？一个当然是二者之间有差价。目前市面上西洋参价格是人参的5-10倍，如果考虑到药品档次不同的话，那这个差价就更加悬殊。另一个，您得知道做假货实际也是一个高技术含量工种，不是随便找谁来都干得了的。就像FF7中Paul Walker意外离开，找替身当然首选他的两个兄弟，而不是满大街随便划拉。

如果论亲支近派的话，人参与西洋参同为五加科人参属植物，是同科同属不同种，绝对有资格去扮演西洋参。但整个事情有点复杂，得从比较遥远一些的白垩纪开始扯了。准备听的话搬板凳吧，不过剧透后面没恐龙的相关内容哈。

说到比较遥远的白垩纪中期，时间就得哗啦哗啦往前拨1亿年。当时欧亚和北美尚未分离，共同构成了劳亚板块。在这片土地上，被子植物由于竞争优势而逐渐取代裸子植物形成了巨大的森林系统。这时人参就开始出现，并填充了森林下面的阴性空间，因此要说人参是植物界的活化石那也是名至实归的，所以人参现在也叫孑遗植物。

由于人参出现太早了，周围是一片蓝海，几乎没有竞争对手，于是伴随着被子植物的攻城拔寨，人参的传播也一路高歌猛进，迅速占领了劳亚板块。在北美板块与欧洲分离而向西漂移之前，人参属植物已经进入了北美。

现在的北美洲和南美洲是在白垩纪后的第三纪上新世末期巴拿马地峡形成后连接在一起的，所以北美洲有人参属植物，而南美洲没有。这也从侧面可以证明人参属植物出现在第三纪之前的白垩纪。当然，国际地层委员会现在不再把第三纪作为正式的地质年代名称，改为古近纪和新近纪两个时期。上新世属于离我们更近的新近纪后期。

北美板块和欧亚板块分离后，人参属植物也跟着远离欧亚大陆的兄弟姐妹，自己去打天下了。但是打天下的过程可并不顺利，因为后面紧跟着的是著名的冰河时代。更糟糕的是，北美的山脉基本是南北走向，无法对冰川形成阻拦。于是，冰川来的时候，人参属植物就得跟着猛犸象、剑齿虎、树懒和那个永远也抓不到橡果的松鼠，结伴一起去南方。等冰川消退的时候，又随着森林的恢复而逐渐迁移到北方。这样如此往复运动了几个回合，等到风平浪静之后，这些不再和欧亚人参进行基因交流的植物就形成了北美特有的西洋参，并主要分布在五大湖区附近。因此从根上说，西洋参和人参实在是太亲密了。

西洋参自从在北美定居后，一向过的是前山极远碧云合，清夜一声白雪微的闲适日子。北美土著印第安人一些部族认为西洋参根类似人形，因此是小孩精灵化生，或者代表祖先的神灵。是不是想起来人参娃娃的传说了？有一些印第安部落虽然发现西洋参有发汗退热的功效，但由于人口少，使用得并不多，主要是在仪式上敬置供奉, 以表达感恩求得吉祥。至于后面来北美的欧洲殖民者，他们本身对人参毫无认识。因此，到19世纪之前，加拿大东南部和美国东部几乎遍地是西洋参，当时有人说：“从明尼苏达到卡罗来纳, 如果不想损坏西洋参这种植物, 简直走不过去。”

但是，西洋参的中国亲戚就有点儿紧张了。因为中国服用人参的历史非常悠久，而且对其倍加推崇。殷商的甲骨文和周朝的金文中都出现了“参”字。第一部中药典籍《神农本草经》中人参已经入选“久服轻身延年”的上品药。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明确指出人参出上党，也就是今天的山西长治一带。既然人参这么好使，那就开吃吧。但是好东西往往有一个共同的缺点：生长慢，周期长。人参这种极品就更慢了，通常是6年达到最佳食用期，而不像韭菜那样一季能割好几茬。这中间风吹日晒水淹火燎虫嗑鼠咬，哪样赶上都够绝收的。而且人参上附会了各种灵异，真像獐子岛扇贝那样搞几次集体土遁也说不好。因此迫切需要找到新的来源。还好，最晚到梁朝就发现了东北不止出二人转，还出人参！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中说：“人参生上党山谷及辽东。”不过，虽然产地多了，但架不住长年攉攉，到明朝末期的时候，上党人参基本就拉倒了。所以只要态度端正，甭管是害虫还是国宝，咱们说吃成濒危就绝不吃成珍稀。

上党人参没有了咱们接着吃关外的呗。可惜这卡的时候不大对。明朝灭亡了进关的可是辽东那旮瘩的女真人。本来女真人自己也靠挖人参挣钱，但是现在形势变了，人家从挣钱的变收钱的了，你想再去长白山里挖人参？那相当于掘人家龙脉！当场乱棍打死。东北其他的地方挖人参也有各种禁制，最初是八旗采参制，到乾隆时期设置官参局进行人参专营。不过，越得不到的就越是稀罕，而且当时社会讲究的是温补，人民不怕病死，只怕虚死。因此东北人参虽然管制得紧，但还是架不住惦记的贼多，因此没几年东北人参也开始告急，从而导致人参的进一步稀缺和昂贵。

从明朝开始，陆续有欧洲传教士进入中国，这些老外对中国崇尚人参的现象目瞪口呆。于是他们趁着各种搞团建的机会去东北考察人参，并把人参开始向西方介绍。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不仅介绍了人参的功用，且对人参可能在加拿大也有出产进行了预测。1714年法国耶稣会牧师PierreJartoux把人参的用途、形态等情况写信发给加拿大魁北克地区的牧师Joseph Lafitau，并附上了一张亚洲人参的图。Joseph Lafitau把信上的图给一群跟着他信基督教的印地安人看过之后，这些印地安人当时就乐了，说这东西俺们这旮瘩老鼻子了。于是立即领着牧师找到了一种近似人参的植物。

Joseph Lafitau采集了几株寄到法国, 经植物学家鉴定, 它属五加科人参属植物，也就是西洋参！至此，西洋参在失散美洲多年后终于又认祖归宗了。

由于欧洲人已经认识到人参在中国是有利可图的买卖，因此就把少量西洋参运送到中国试了一下水。而此时的中国由于人参资源匮乏，正在急切地寻找人参代用品。当西洋参到了北京之后，太医院的御医们按照中医理论，详细分析了西洋参的性味、归经以及主要功效，并在吴仪洛的《本草从新》和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中将西洋参列入新增的中药。在这种情况下，西洋参很快被中医界接纳并广泛使用。对于老外而言，他们唯一看重的则是西洋参在中国每克价格超过了黄金！于是1715年北美迅速掀起了西洋参采掘热潮。随后，法国通过西印度公司对西洋参进行专营，英国人则通过东印度公司进行运销。此时美国虽然尚未独立，但是美国人骨子里挣钱不要命的二杆子劲已经显露无遗，他们疯狂过早采挖或违背干燥程序等一系列做法导致西洋参质量急剧下降。到1759年甚至出现了中国商人整体拒收西洋参等事件，其后西洋参挖掘和加工质量才开始重新回升。

1776年美国建国后，立刻开始大规模地将西洋参输入中国，法国和英国则退出了对中国的西洋参贸易。由于中国人觉得美国国旗花里胡哨的，所以称美国为花旗国，西洋参也被称为“花旗参”。

进口西洋参虽然价格昂贵，但早期西洋参主要是作为人参替代品使用，和人参的价格差了将近10倍左右。由于二者形状气味相似，多有以西洋参假冒人参的情况发生。瞅瞅，和现在情况满拧。所以当时医家和药店在养生节目上主要是教老百姓怎么辨别假冒人参的西洋参。

随着时代发展，到了清朝中晚期，崇洋的思想实际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渗透，而西洋参所独具有的药性平和，补气养阴功效显著的特性逐渐显露出来，包括慈禧在内的大量王公贵族热衷于服用西洋参，于是就把这个西洋参给炒成了网红。再加上北美到中国路途遥远，船票和各种运输风险也被摊进了药价。这么一合，西洋参的价格就翻着跟头往上涨，成了北美的“绿色黄金”。西洋参在北美的出口量也连创新高，仅1773年从波士顿出口的西洋参就达到55吨之多。

西洋参的超量采挖必然导致野生资源的迅速枯竭。美国太平洋沿岸本来有一些西洋参分布的加州、华盛顿和俄勒冈州首先出现了绝种现象。而且由于野蛮采挖，使得西洋参所在的森林系统也遭受了重创。到二十世纪初期的时候，加拿大和美国东部各地的西洋参陆续成为濒危物种，各州开始分别进行立法保护，严格限制西洋参的采挖。那这种情况下怎么挣钱呢？幸好此时农业科学家出手相助，美国开始尝试人工种植西洋参，并于1887年首先在纽约试种成功。在脱贫致富快，全靠产业带的思想指导下，1895年美国农业部出版书籍介绍西洋参栽培方法，此后人工栽培西洋参迅速占据了国际市场。同时，由于美国各州政府对西洋参资源的保护比较到位，因此目前野生商品西洋参数量整体还是比较稳定的，当然价格也远比人工种植的西洋参要贵不少。

西洋参的主要消费地区在中国、日本等东亚国家，因此这些国家也先后开始了人工引种。中国庐山植物园在1948年从加拿大蒙特里植物园成功引进西洋参，不过并未形成产业化。成规模的西洋参引种工作始于1975年。当时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首先引进第一批西洋参种苗，以后又陆续引入种子。这些种苗被分配到吉林、辽宁、陕西、河北、北京、江西等8省市10 个单位, 经过5 年多的试验研究, 终于摸索出成功的西洋参栽培技术。1980年在吉林省左家特产研究所召开了西洋参引种驯化成果鉴定会，标志着西洋参本土栽培成功。不过有趣的是，在近年对西洋参的遗传稳定性进行检测时发现，北京山东等地的西洋参与北美西洋参遗传特性差别不大，正宗。而吉林的西洋参与北美西洋参相比，则出现了较大的变异度与丰富的多样性，分析可能是西洋参种植基地多与人参种植基地相邻，有点被人参这个堂兄弟带偏了，看来有传染性的可不止是东北话。

由于西洋参的功效比较多，适用人群广泛，而且关键是商业运作非常成功，因此市场上的西洋参价格早已远超人参价格。在利益驱使下，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曾经被西洋参仿冒的人参开始仿冒曾经的仿冒者了，至此，历史在同宗近支间形成了一个有趣的轮回。

作者简介：
陈文强博士，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临床博士，美国执业针灸师。原北京宣武医院中医科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专业特长：长期进行中医学改善疾病的临床与基础研究，在20年的临床诊疗过程中，对内外妇儿以及各种中医杂症多有临床心得。尤其对于脑血管疾病、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病、运动神经元病、头痛、眩晕、失眠、难治性癫痫、面瘫、各种疼痛等涉及老年或神经系统疾病的中医干预，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