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纽约布鲁克林发生了一起让纽约和华人社区都极为震惊的五口杀人案。偷渡到美国,借住在表哥家的25岁打工仔陈闽东杀害了表嫂和她的4个孩子,被判125年至无期徒刑。
自打偷渡到美国,陈闽东就活在孤岛之中。在失去拿到绿卡的希望后,他残忍地埋葬了自己和被害者一家的美国梦。
监狱
穿着橘黄色囚服的男人们从一扇小门里一个接一个走出来,走进访客需要经过4次安检才能到达的探监大厅。这里有近百张红色、黄色、蓝色的小桌子,每张桌子毫无例外地配两把同样颜色的椅子。在不到1.7平方公里的纽约市监狱岛( Rikers Island )上,关着约一万个等待上庭的嫌疑犯。
陈闽东紧跟着前面的人,他是队伍中唯一的亚洲人,头发有的竖直着炸起来,有的倒下去,胡子盖住了下巴。他呆呆地看了看狱警,表情茫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该做些什么。在他的区域没人会讲中文。就连他在监狱里的名字也是错的——监狱将 Chen Min Dong 写成了 Chen Ming Dong ,并且,他的姓变成了「 Dong 」。
他在中国的亲人过不来,在美国的亲人不知道如何探监。他背得下来家里的电话,却不知道该如何给外面打电话。他不知道别人的头发是怎么剪的,胡子是怎么刮的,甚至,他都没有意识到别人头发和胡子都有修剪。他不知道原来监狱里也可以花钱也有小卖部,他不知道每天电视里在放什么节目,他说不清自己早饭吃的是什么。
2013年10月,在美国生活了10年的福建人陈闽东因杀害自己的表嫂李巧珍和她的孩子们——9岁的Linda,7岁的Amy,5岁的Kevin和1岁的William——入狱。
坐在红色的椅子上,陈闽东显得有些迟钝,他努力理解每一个问题,但回答却总是令人失望。有时他像是听懂了,但停顿一会儿也只能回答「不知道」,或者干脆一直愣在那里。他努力回忆当晚,眼神变得有些慌张和令人害怕,他说不记得跟表嫂有任何争执,只记得自己从房间走出来,去拿刀。「感觉不是自己。」
陈闽东在杀人现场当场被捕,只能以中文写下满是语病的笔供:
「自从来美国后,自己去做工走了很多家餐馆后发身很多事情后。很多人照顾,以前也又在餐馆打架。这段时间又在纽约在亲戚家走来走去。以前一起来的朋友们不是结婚,自己不是在唐人街、法拉盛、布鲁克林走来走去。自己常常又想东想西,这段时间有睡不好觉,今天就拿刀砍了表嫂和孩子们。」
孤岛
2004年,刚过16岁生日的福州长乐人陈闽东偷渡到美国。偷渡费7万美元,按规矩,父母先筹几千块当首付,等陈闽东顺利入境,在美国的亲戚们要凑齐剩下的钱交给蛇头,陈闽东则会尽快打工把钱还给亲戚们。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纽约一家中餐馆做油锅。油锅是厨房里最苦的活儿。美国的中餐里几乎所有的菜都需要过油炸——鸡块、鸡翅、鸡腿、猪肉、春卷。陈闽东对着一锅油,从早炸到晚,两只胳膊满是被热油烫伤的疤痕。
一周工作6天 ,每天12个小时,中间没有休息。如果没有客人,「油锅」就变成打杂,洗菜,切菜,摘四季豆,包饺子,包馄饨,反正老板总会找到事情给他们做。
油锅做了一年后,陈闽东的月薪从一开始的1200美元涨到2300美元。他还想再多挣一点 ,于是决定去「外州」。「外州」就是除了自己的餐厅再看不到中文字的地方,福州人统称它们为外州,因为很多时候他们根本说不出自己在哪里。陈闽东在外州做过十几家餐馆,他一个城市都不记得,只知道以芝加哥唐人街为圆心,坐车需要几个小时。
陈闽东在外州整整做了7年工。可在监狱里,当被记者问起关于外州的生活,他记得的却格外少。「就是做炒锅啊。」他重复了几次,好像「炒锅」这个词就可以表达完他7年的所有。
对于偷渡客来说,外州就像孤岛。陈闽东打工的店都在芝加哥附近的五大湖区域,这里冬季漫长,大雪可以盖过半截房门。一年里近6个月树都光秃秃的。
每天早上9点多,所有员工会统一挤上老板的车一起去餐馆。到了晚上10点多下班,大家一起吃晚饭,打扫卫生,然后再挤进老板的车回宿舍睡觉。
除了孤独外,外州打工者还要忍受糟糕的人际关系。在与陈闽东同在美国的妹妹陈娜娜的描述里,很多人会用心思来让别人过得比自己更不好,每到一个新店就会被孤立一段日子。陈娜娜也曾在外州的几家餐馆做过服务员,每次都要适应很久。
「那种孤立特别难受,你问别人东西在哪里,别人都不告诉你,或者骂你笨,在背后嚼舌根,只有一两个人理你。」陈娜娜说,只有熬过这段日子才可以慢慢和大家打成一片,「然后等有新来的人再被我们孤立。」
2012年下半年,在换过数不清的餐厅后,陈闽东从纽约坐了十几小时的大巴去往美国东南部佛罗里达州Jacksonville市。他的叔叔陈仁乐在这里开了中餐馆。这是陈闽东到外州后做的最久的一份工,一年左右,也是最后一份工。
事发后,陈仁乐一提起陈闽东就会情绪激动,有时整个人都会颤抖,但他回忆不起关于陈闽东太多,只记得「他那时很安静,很少开玩笑,努力赚钱」。陈仁乐说,「他很善良的,买了水果还会分给别人吃。」
餐馆里烟熏火燎的生活日复一日,确实也没什么值得记住的。能想起来的只有他与别人分享食物这样细小美好的一件事。
陈闽东曾经在中国城冲洗过一些照片寄回家里,但除了美利坚标志性的黄色出租车,大部分场景也看不出是在美国
在朋友的记忆里,陈闽东是村里孩子中比较受欺负的。陈家勇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和陈闽东一起玩,比陈闽东早一年偷渡去美国,在他的记忆里陈闽东甚至没打过架,「他老实巴交的,太老实了。」小时候游泳他们会把陈闽东摁在水里,玩游戏和打篮球的时候他总吃亏。陈闽东也不会反抗,「他就哭鼻子跑回家。」
2015年3月,《人物》记者去往陈闽东的老家,他的母亲黄桂娥到村口接记者,回到家一张嘴眼泪就流出来:「再做了什么,他也是我的儿子。」
老家曾经的小平房上面已经盖起了4层的砖房。在做工的那8年,每到春节陈闽东会给家里寄2000到4000美金,中秋、端午、元旦也都会寄上几百块,这也是福州人在外的习俗。
16岁的陈闽东跟着蛇头手下的人走了。他说他没哭,记得全家人也挺开心的。而娜娜记得临走那天唯一的风波是爸妈怎么都找不到陈闽东了,结果发现他还在网吧打游戏,「我爸揍了他几下,那应该是第一次揍他。」
陈闽东并不懂具体如何申请绿卡,他就是交钱给律师,律师帮助他编造可以符合政治庇护的故事。他一直在等待律师叫他上庭,却一拖再拖。催也没有用,律师只说移民法庭还没有通知。陈闽东不会讲英文,没有任何办法。
在去叔叔陈仁乐的餐馆工作前,陈闽东还清了所有债。他边攒钱给家里盖房子,边期待着迟迟没来的上庭通知。
请离开美国
2013年6月的一天,他正在店里炒菜,律师突然打来电话,「你怎么今天没去上庭?」陈闽东不记得律师曾告诉过自己这天要上庭,也没有提前提醒。律师说,陈闽东没有出现是蔑视法庭,法官已把他递解出境,请他离开美国。
经历了8年,陈闽东重新成为了一名非法移民,此前从未成年拘留所里出来时一直拿着的C-8卡——申请政治庇护期间的合法居留证——即刻作废。
那天,他买了机票飞到芝加哥,但于事无补。母亲黄桂娥后来听亲戚说,得知身份无法挽回后,陈闽东在赌场输掉了自己剩下的钱。不过,他也给家里寄了2000块,还买了些奶粉寄回去,他弟弟的女朋友怀孕了——只不过弟弟还没办喜酒,按照规矩,他们要等哥哥先办喜酒。
从芝加哥再次回到叔叔的店里,陈闽东变了。黄桂娥说,自那时起陈闽东不想做工的时候就直接不去餐馆。还有一次,因为在房间里抽烟,差点导致房子失火。
无法拿到绿卡打破了偷渡客的成功公式。从16岁离家,经历了打工还债的枯燥生活只为这一条路。他被这个集体的梦想抛下了。
2013年10月17日,事发前9天,陈娜娜在表哥家见到陈闽东。「他衣服脏脏的,沉默了很多。他没怎么理我,喜欢独处了,」陈娜娜说,「眼神让人有点害怕。」张光照最后几次在纽约见到他也觉得有点不自在,「陈闽东神经很紧绷,和他说话很久才回我。脑子里面想很多东西。」
陈闽东拒绝去看病,每次都自己跑回家。大家都觉得他有点不对,但又没觉得问题特别大,主要就是神情恍惚,话非常少,有时答非所问。
杀人
陈闽东暂住的这间公寓是两个表哥一起租的。表哥陈勤冬去外州打工了,陈闽东就借住在那一间。另一个房间住的是另一位表哥卓仪林、表嫂李巧珍还有4个孩子。
卓仪林很顾家,每次有孩子出生,他就请假一个月在家照顾老婆和孩子。他手机里存着很多张给宝宝们洗澡的照片。不过他惋惜警察拿走了妻子的手机,那里存着更多的照片,还有在亲戚把大儿子带回老家时,他依依不舍流泪的视频。
一次采访后,卓仪林带记者去了纽约市最美的一片海滩。和大部分偷渡客一样,虽然已经在美国生活了21年,但卓仪林仍不懂英文,也不怎么会坐地铁。不过,他学会了如何从家坐地铁到海边,每到夏天,他就带孩子们去沙滩上玩,去旁边的游乐场。
他站在沙滩上望着大海,海水滚上来浸湿了运动鞋,他往后退了两步。他说,大女儿很懂事学习很努力,二女儿个性像妈妈,安逸恋家,Kevin胖胖的很调皮,William很乖很乖。
黄桂娥回忆,最后一段日子,陈闽东有时会一天打回4个电话。电话里,他说:「妈,你好吗?房子造的怎么样?钱以后我们会还的。」
「妈,人家都有家,只有我没有家。」
2013年10月26日是个星期六,孩子们没有上学,陈闽东用刀砍向表嫂的脖子。接着,砍了5岁的Kevin、7岁的Amy、9岁的Linda,最后是1岁的William。
李巧珍和她的四个孩子
125年到无期徒刑
在法官多次强调希望案件可以有进展后,2015年秋天,事发近两年后,陈闽东的律师在法庭上宣布陈闽东放弃庭审,直接认罪,他被判125年到无期徒刑。
在Clinton监狱里,当记者问起陈闽东为什么不选择庭审时,他表现出了困惑的神情。他说律师在上庭前问他是否认罪,他说认罪。他不明白放弃庭审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自己杀人有罪。
自打他踏上美利坚国土的那一刻,孤独就从他的脚爬上来,一直爬进脑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