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保健
一名陌生的社工、一个狭小的洗澡间、一张简单的塑料椅子和一张散发着些许异味的洗脸帕,这就是82岁老人黄文军洗澡时的“标配”,每月一次,每次不超过10分钟。
每到那时,黄文军总觉自己就像是一件任人摆布的物品,总之不算一个活人。所以,黄文军成了养老院里的洗澡“困难户”,而像他一样的老人却比比皆是。
养老院里,洗澡这件小事竟成了人生的缩影,演绎着关于原则、尊严和渴望的故事。不过幸好,有那么一辆车、一群人和一口白色浴缸,带着一池温水,开进了养老院,抚平被时光镌刻的苍老心灵。
被洗掉的要强
只要不拖累就好
洗澡这件小事对于老人有多难?据重庆市民政局统计,重庆市失能、半失能老人共57万人,洗澡是这些老人共同的难题。对此,重庆市民政局启动了“重庆市慈善总会助浴快车”项目,为失能、半失能老人提供免费的洗浴服务。黄文军就是其中之一。
助浴车里的浴缸能侧开门,方便老人进出。
黄文军家里本来有一口大浴缸,那是2009年他和老伴花大价钱买来的。2013年,妻子离世后,要强的黄文军坚持不和儿子同住,他一个人把大多数旧家具都换新了,却留下了盥洗室内的浴缸。
连黄文军自己都记不清从何时起他又开始在浴缸里洗澡的,也许是从妻子走后不久。黄文军记得那天很热,他将自己浸泡在温热的洗澡水里后开始犯困,他想闭上眼睛打个盹……
再次醒来,黄文军一眼便看见输液瓶和守在床边看文件的儿子。
“我这是怎么了?”黄文军想坐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爸,您在浴缸里泡了近5小时,差点……”儿子没再说下去,只将话锋一转:“您还是来跟我们住吧。”
“不需要!”黄文军一口回绝了,不拖累儿女,不当累赘是他给自己的底线。但洗澡都能洗进医院,黄文军终于承认自己老了,同时也对洗澡这件事产生了恐惧。
出院后,黄文军主动联系了位于九龙坡区的一家养老院,是儿子开车送他“搬家”的,临走时,儿子忽然跪下磕了个头,说了一声:“爸,对不起。”黄文军只是挥了挥手,让他赶快走。
之后,儿子出国了,黄文军也成了养老院的洗澡困难户。自己怕洗,又不愿麻烦别人,每个月敬老院的社工都会“强制性”地把这个“犟老头”拖进澡堂子洗刷一番,但也免不了被他破口大骂一顿。
时光如梭,一眨眼,黄文军82岁了,住在养老院的他依旧不喜欢别人给自己洗澡。直到得知儿媳妇就要带着半岁的二宝回国探望他,黄文军才破天荒地主动报名了“助浴”服务。
把一套折叠平整的换洗衣物放进塑料袋,黄文军杵着拐棍走向助浴车。车门打开的一瞬间,黄文军闻到一阵甜香,竟像是妻子以前用过的一款沐浴露。
助浴师动作轻柔,还提供口腔护理、按摩等延伸服务。洗完澡后老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黄文军并不知道,他的经历代表着一类“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当自己老得洗澡都成问题时,为了不麻烦儿女,他们索性不再洗澡。就像黄文军日记上的一句话,“谁不想干干净净的,我老了,但只要不拖累他们就好。”
被洗掉的尊严
尴尬但别无选择
“姐姐,今天要洗澡了哦。”妹妹鲍春慧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
躺在床上的鲍春华没做声。不一会儿,妹妹和妹夫双双出现在卧室门口,在看到妹夫的那一瞬间,鲍春华难掩尴尬地笑了笑,哑着声音说了句:“辛苦了哦。”
和大多数退休在家的老人一样,鲍春华爱美、爱跳坝坝舞、爱聊天。原本,这个性格“泼辣”的重庆女人打算用一辈子演绎自己的单身生活。但就在2017年的一天,随着一声尖锐的汽车刹车声,鲍春华被撞出十多米,当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胸部以下毫无知觉的高位截瘫,余生只能卧床,无儿无女……这便是鲍春华要面对的现实。
好在妹妹鲍春慧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但唯有洗澡这件事,瘦小的鲍春慧一个人办不了。纵然不情愿,鲍春华只能接受由妹夫将她抱到浴室后,协助妹妹给自己洗澡。
尴尬,但别无选择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助浴车内配置有更衣室、浴缸、马桶和空调等设备,失能、半失能老人能够安全又舒适的洗个澡。
半年后,鲍春慧提出将鲍春华送到养老院。“姐姐,我也病了,确实没办法照顾你了。”这个理由让鲍春华无法拒绝。
2018年4月,在鲍春华62岁生日那天,她住进了渝北区的一家敬老院,唯一能说话的妹妹离开了她身边。
生不如死,是鲍春华给眼下生活的总结。除了吃饭和更换成人尿不湿以外,她拒绝所有人的触碰,甚至洗脸也不行,所以,只要一打开鲍春华的门,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异味。
这一切被冯地华看在眼里,她明白,鲍春华急需洗净的并不仅是身体,更多的是尊严。冯地华是重庆“助浴”养老服务的社工之一,她的服务对象都是一些没有能力自己洗澡的老人。
随时待命启程的助浴车。
“我不洗!走走走!”鲍春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对来接她去洗澡的冯地华大吼,并用尽全力挥舞着尚能动弹的手臂。
“大姐,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妹妹给你洗澡嘛。”做足了“功课”的冯地华大声劝说,竟让鲍春华少有的安静了下来。见状,冯地华连忙“乘胜追击”,一边请同事将鲍春华抱上轮椅,一边熟练地为她绑上凌乱的头发。
洗澡、按摩、梳妆……
“妹子,你多大了?”鲍春华看着镜子里正对她笑的冯地华问。
“今年54了。”
“你和我妹妹一样大。”坐在轮椅上的鲍春华说。
看着镜子里那个沐浴后崭新的自己,鲍春华忽然落泪了,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爱唱爱跳的时光,她永远是坝坝舞队伍里备受瞩目的那一个。
被洗出来的回忆
唤醒对亲情的渴望
32岁的司机兼社工邓川桂是“助浴”项目的探路人之一。从该项目启动之初,他便一路握着方向盘,驾驶着那辆白色的助浴车在重庆这片土地上行驶了8500多公里。
他见过许多孤寡老人,有的老人在享受了30分钟的“助浴”服务后拉着他们不让走,有的老人在坐进按摩浴缸的一瞬间泪流满面,有的老人带着一身“黑灰”走上车,见到自己被洗净后的模样以作揖感恩……
为什么一次普通沐浴能让几乎每位浴缸里的老人获得如若新生的满足感?年轻的邓川桂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他遇见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谢老。
谢老具体叫什么名字邓川桂并不知道,这位老人所住的养老院是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谢老有一对一贴身护理的保姆,可见子女家境优渥,但他们也从未出现过。
助浴车停在空地上,接受服务的老人们由社工逐一搀扶上车。那是邓桂川第一次见到谢老,满头银发,着装整洁,只是一双眼睛没什么神采。
邓川桂知道,通常情况下,保姆都会给老人进行常规洗护,所以谢老的干净整洁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把谢老带上助浴车后,邓川桂为老人脱下衣服,并搀着他坐进专用的按摩浴缸。和大多数失智老人一样,当水洒在身上时,谢老会下意识地自己用手去摸,会像孩子一样玩泡泡,玩得高兴了还会打水。
邓川桂一边服务一边和老人聊着天,但因为失智老人大多听不懂,作为社工只能算自言自语。当邓川桂告诉谢老晚餐有豆沙包时,老人停下玩水的手,一双看向邓川桂的眼睛忽然亮起了光彩。
“妈妈!妈妈!……”谢老一边开心地对着邓川桂喊,一边伸出双手抱住邓川桂的胳膊。一咧嘴,竟笑得像个娃娃。
一个88岁的老人唤一个32岁的小伙子“妈妈”,多么匪夷所思的场景,或许还有些滑稽,但身在其中的邓川桂却忽然红了眼眶。眼前的老者白发苍苍,他因疾病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儿女们也已远离,但在记忆的最深处,他还依然记得儿时的温存,那里有坐在浴盆里的孩子,有温柔细语的母亲,还有一壶烧好的洗澡水,仿佛这一切便是人生最初始的快乐。
然而,时光荏苒,坐在浴缸里的老人终归回不去了。或许,我们也将面对黄文军的“包袱”、鲍春华的无奈与谢老的渴望,成为千千万万老人中的一个。
不过幸好,还有一群年轻的“邓川桂”,他们愿意驾驶着白色的助浴车,始终奔驰在这条养老之路上,为那些被时光刻上皱纹的苍老身躯带去一池温暖的清水,洗净他们心灵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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