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痕

明月清风此夜

来源:未知 阅读: 2023-06-20 06:08 我要评论



今天是阴历四月十九,芒种;又到了这个纪念日。

给您说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事发生在79年前日寇铁蹄践踏下我的老家的胶东。1944年6月9日,阴历四月十九日。当晚,在有日寇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的山东潍县集中营,有两位被关押的男性外国侨民成功越狱,逃出人间地狱潍县集中营,直奔胶东游击区: 狄兰,35岁,英国人;恒安石,24岁,美国人。




恒安石

现在的人们都忙,性子急,什么事儿都爱赶紧先知道结局。那咱们就先说结果,后说经过。这俩人成功越狱后,在咱们胶东加入了抗日游击队,一边跟着游击队打游击,一边撰写给美英两国政府提交的关于潍县集中营的报告,希望他们政府赶紧派兵组织营救。已经有传言,日本人很可能在自己灭亡前,报复杀害这些英美侨民。

集中营的日本人发现这两个身份特殊的人越狱了,火冒三丈。立即组织对集中营周围村庄的扫荡。在日军的严密封锁之下,狄兰和恒安石根本出不了胶东。这倒好,他俩天天跟着游击队,彻底成了山东人了。

吃着山东饭,睡着山东炕;穿着山东衣,操着山东腔。

一年多以后,抗战胜利。他们俩最终被送到了陪都重庆美军战略情报处。

英国人狄兰后来从中国西南去了印度经商,大约四年后出版了记录他们俩当年逃亡的纪实,《中国逃亡记》。再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美国人恒安石的经历则显得比较戏剧。战后他先在联合国救济署中国部工作,后来回到美国,学了外交,进入国务院工作,成为职业外交家。由于他在中国的特殊经历,在先后出任缅甸和巴基斯坦大使以后,加入基辛格博士领导的中美建交工作组。多次访问中国。

1981年初,刚刚当选的美国总统里根任命恒安石出任美国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成为1979年中美建交以后的第二位驻华大使。

从集中营越狱者到美国驻华全权大使(1981-1985),这故事够戏剧吧!

狄兰(Laurence Tipton,1909 - ?),牛津大学毕业生,原英国皇家海军少尉,无线电发报专家,酷爱中国文化,退役后到中国淘金。1931年前后到中国,加入英美烟草公司,进入利润丰厚的烟草行业。最风光的时候,他担任英美烟草华北与蒙古大区的业务总监。在北京西单有个四合院,在天津有自己的别墅洋房。1941年年底,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本军国主义侵略军开始在天津、北京、河北、山东、内蒙古大肆搜捕英美侨眷,然后把他们集中关押在山东的潍县集中营,作为对以美国为首的盟国的报复。在一次大搜捕中,狄兰因“投机倒把”、“扰乱金融秩序罪”被日本宪兵队抓捕,关押在北京、河北等地监狱达一年半之久。1943年初春,狄兰随同华北各地的盟国同胞,被日本宪兵押上火车送往山东潍县集中营关押。

狄兰曾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过,又在中国华北经商十多年,酷爱中国文化,尤喜京剧程派唱功,属超级戏迷。交友甚广,在京津地区政商届、外国人圈子里很吃得开。日军宪兵知道他的影响力不小,只能在天津将他诱捕。在日本军国主义的监牢里,狄兰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最后押送他到潍坊县集中营时,他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尝过了日本人牢狱的苦头,在潍坊县集中营一年多的时间里,狄兰天天不想别的事,除了凑付吃个水饱、坚持锻炼身体之外,就琢磨一件事:越狱。

“伙计们,我不管你来自哪个国家,不管你之前贫穷还是富有,千万别把日本人想得太好。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世界上最操蛋的民族!我可是在他们的监狱里待过的,知道皇军的监狱是什么滋味。兄弟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要越狱逃出去。在这里待着,你就等死吧!日本人肯定不会让你们活着出去。谁能帮助我逃出去,我有重赏。北京的四合院、天津的洋房、一万美元现金,都好说。”

重赏归重赏,想从日本鬼子把守的潍县集中营越狱,绝对没戏。日本鬼子贼着呢,早就怕你们玩儿这一手。集中营里有重兵把守,筑起高墙架起高压电网;四角设有观察哨,配备重机枪;每天早中晚三次点名,夜里有探照灯来回探照,叫你插翅难逃。

比狄兰小十岁的恒安石(Arthur William Hummel, Jr. 1920 – 2001),出生山西汾阳,他父亲恒慕义是早年来中国传教的基督新教传教士、著名的教育家和汉学家。恒安石从小在中国长大,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还能书写。经过勤学苦练,他后来的中文好到什么程度,据说周恩来总理都表扬过他。一次中美双方在北京开会讨论一个声明,有个英文词function, 双方翻译怎么翻周总理都不满意。结果恒安石突然建议译成“工作范围”,周总理听了以后认为很准确,很好。

“安石啊,你的中文很地道嘛!在哪里学的?”

“谢谢总理。报告总理,我是山西汾阳人。”他从小喜欢中国历史,因为特别仰慕北宋名相王安石,自取中文名“安石”。

读完大学以后,恒安石一直在北京辅仁大学及其附属中学教英文,还交了个中国女朋友。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英成为日本的敌国。这一来在京津的盟国侨民的安全就没有保障了,随时可能被日本人逮捕,投入监狱。

生性爱冒险的恒安石,经他在北京的女朋友介绍,得到了一个可以秘密去陕北延安的机会。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北京,日本人突然满城抓捕英美侨民,押往山东潍县集中营,他未幸免,被赶上火车,送往潍县集中营关押。

一英一美,难兄难弟。几经挑选,恒安石成为狄兰越狱的伙伴。关于越狱,他们做了详细的计划,严丝合缝,里应外合。越狱之后,他们不是逃出去就万事大吉,他们越狱的最终目的是要让美国及其盟国政府了解潍县集中营内部的恶劣状况,赶紧想办法来搭救集中营里被饥饿和疾病折磨的千余名男女老少。最小的不足两岁,最大的85岁。




日本人心里明镜儿似的,要真捂扎住(蓬莱土话,按住、控制住的意思)集中营里这帮人可不太容易。这里头有上百位燕京大学、齐鲁大学等著名大学的教授,有蒋介石的政治顾问雷振远,有1924年奥运会男子400米金牌得主英国人李爱锐(Eric Henry Liddell,1902–1945); 还有一大帮汉学家、中国通。他们知道这帮英美中国通凑一起,没憋什么好屁,肯定惦记着什么事儿。日本人还有一个更阴险诡诈的办法:坚决不让集中营里的外国侨民与集中营外的中国人有任何往来,违者就地处决。日本人知道,只要有中国人一介入,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中国人一动起来,那可就真成了“冻豆腐,没法拌(办)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英国人狄兰到底是在英国皇家海军当过兵的人。经过几周的观察,他发现每天下午六点来钟集中营要停一会儿电,来检查四周的高压电网。一般停电一二十分钟,最长半个小时。他认定这是越狱的最好时间段。

在日本人的严格控制下,能够进出集中营的中国人只有两个人,刘相增和张兴泰。他俩都是挑大粪的。挑大粪这样的脏活儿累活儿,日本人绝对不屑。然而就靠这两位运粪工的默默传递,一个完整的中英文双语越狱方案制定出来了:时间地点人物、设备工具、掩护人员、人梯人选,越狱后墙外的接应人员、墙外地形图、接头暗号,应有尽有。准备工作长达几个月。

明眼人似乎可以隐隐约约看出,整个越狱计划背后有一个庞大的暗网在组织策划支持。不声不响,稳稳推进各项准备工作。这个暗网不是别的,就是多地的基督教会、天主教会、教会学校和那些虔诚的传道人、信徒。从北京、天津、邯郸;到济南、潍坊、青岛、烟台、蓬莱,以及他们俩最后的落脚地山东平度。涉及的核心人员大都是燕京大学、齐鲁大学、广文大学和登州文会馆的师生、老校友,或者浸信会、长老会、内地会等等各地教会的弟兄姊妹。这座日寇所建的潍县集中营原来叫潍县乐道院,包括基督教堂、教会医院和教会学校,由登州文会馆馆主狄考文博士(Calvin Wilson Mateer, 1836 - 1908)的三弟、美国北部长老会狄乐播牧师(Robert Mateer, 1853-1921)购地兴建。




游击队掌控的区域地图

对于策划越狱这一切,日本人毫无察觉。

越狱方案中有一个核心的问题,那些集中营里的外国人迟迟解决不了。对啦,集中营只关押外国人,没有中国人。

核心问题就是时间选择问题。

如果选择傍晚六点半停电时越狱,这时候最好是阴天,下雨更好。越狱之后他俩要步行穿过两处坟地和一大片树林。之后找到烟潍公路,与等候在那里的游击队员汇合。最好的气象条件是六点半大阴天,下点雨更好;两个小时以后天空中再出现月亮,为他俩照着路,否则这俩老外荒郊野地里走丢了怎么办,全白费了。

到底选哪天越狱呢?

八十多岁的齐鲁大学副校长、教务长赫士教授也被关押在集中营,这位曾经在登州文会馆副校长的老中国通,自有办法。他在集中营里遥控指挥,就通过那两位挑大粪的农夫和一位进来集中营修理门窗的木匠,找到了一位山东的农学家和一位气象学家,请他们给出一个建议的日期。两位很快有了答复:1944年6月9日、10日(阴历十九日、二十日)两天,将会是这样的气象条件:傍晚阴天,或下雨;晚上八点半九点以后乌云散去,天变晴,月亮会出现。

在矮小拥挤潮湿的集中营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赫士把这个计算结果悄悄告诉给狄兰、恒安石。

“赶早不赶晚,9号阴历十九行动。上帝保佑我们!”




出逃前的密信一封,在越狱前两天发出

1944年6月9日阴历四月十九,下午三点钟开始,潍县上空乌云密布。傍晚不到六点钟就已经黑下来了。行动前,老牧师和他们手拉手做了祷告。

六点半,板凳子、梯子、麻绳、背包备好,身高两米的大高个托马斯·韦德为他们搭起人梯。随着集中营拉闸停电,一片黑暗中狄兰、恒安石两位从容镇定,动作轻盈,翻墙而出。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钻树林、涉水过河、穿坟地、淌臭水沟,跌跌撞撞大约走了俩钟头,哥俩实在累了。在水沟边上的一大簇棉槐条子底下,终于能喘口气。

一阵微风吹来,他俩顺着风先听听周围有没有异样的动静儿,再抬头望望天空,乌云正在散去,散得很快,嗖嗖地。没多会儿,一轮明月从云彩身后出来啦!

“我的上帝啊!只有中国人才有这智慧!只有山东人才能救我们!这中国的阴历也太神了吧!”

月光清风此夜。借着月光,他们大步向烟潍公路的汇合点奔去。那里有苏鲁战区游击四纵军民在等着他们。。。 。。。

有部48分钟的长纪录片《1945 潍县生死大营救》,讲到这段越狱的故事。著名纪录片解说石凉为此片做解说。搜搜看看去。石凉的解说绘声绘色,还有沙盘、历史照片、多种道具,很好看。

今天是个大晴天,全国大部分地区天气晴朗,估计晚上会有月亮。

入夜,出来走走;仰望星空,清风里回忆一下这中英美三国人民曾经的伟大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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