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心债

来源:未知 阅读: 2016-05-11 16:56 我要评论




无儿无女的六姨老两口,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们对我家的恩德我未来得及报答,至今想起来心里就难过。这是我终生深感歉疚,并永远无法偿还的“心债”。
 
1948年冬天,东北地区土改进入高潮,我们刘家窑头号大地主家庭的悲惨遭遇不言而喻。
 
我的三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因背上“地主成分”的政治包袱,各有各的不幸。商人出身的大哥,妻离子散后像断线的风筝随风飘荡,无处栖身;二哥因当过伪满职员遭到监押,妻子被苦难生活折磨病死他乡,抛下三岁的孤儿无依无靠。我母亲得到儿媳去世的消息,急忙求人把嗷嗷待哺的小孙子抱回来抚养。只有大我两岁的三哥作为可教育好的地主子弟在泰康高中读书。我在家乡给翻身农民当马倌。
 
为了使残破的家庭祖孙三代有个安身之处,年逾半百的母亲带领我(刚满15岁)和三岁丧母的侄儿投奔到远隔万水千山的六姨家避难。大哥走投无路,也投奔到六姨家来。
 
六姨,曹孙氏,生于光绪22年(1896年)五十二岁,比我妈只小一岁。家住吉林省农安县鲍家沟潘家屯。她慈祥善良,精明能干,是村中有名的女强人。因为年轻时患有“大肚子”病,一生没生育过儿女。
 
六姨父曹彦芳,比六姨小一岁,是一位忠厚纯朴的老人。在潘家屯被乡亲们尊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家里有两间大草房,一间是睡房,一间是厨房。另有一间东厢房是储藏杂物的仓库。独门独院,小套院有一扇木板大门,在院里养些鸡鸭鹅狗。院外有两亩园田地,种些蔬菜瓜果和旱稻自给自足。土改被定为下中农成分。
 
老两口真诚热情地欢迎我们,丝毫不怕我们来添麻烦。老姐俩一见面激动得抱头相拥,喜极而泣,满肚子话,半晌说不出一句。后来六姨听我妈诉说土改被斗,家破人亡无家可归的遭遇,一边同情地陪我妈流泪,一边安慰我妈说:“五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来了就好,就住在我家,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过几天歇过来,我陪你去看看三姐,他家还住在二里地之外的孙豁子屯。”
 
我们一家老少三代四口住在六姨家,给六姨和六姨父增添很多麻烦。一间睡房一铺炕,睡不下六口人,大冷天六姨父就主动搬到仓房去睡,毫无怨言。我大哥争着要去住仓房,六姨夫执意不肯。吃饭人增加两倍,六姨每天要为我们做三顿饭,不停歇地在厨房忙乎。住了三个多月,老两口倾其家中所有,仅存的一些精米(旱稻碾出的大米,特别好吃)蔬菜很快就消耗殆尽。我妈实在于心不忍,决定开春让两个儿子找点地种,自食其力。但潘家屯人多地少,没有一点空闲土地。
 
不久,我们到孙豁子屯去看望三姨。
 
在三姨的儿子的帮助下,我们决定搬过来租房种地。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年秋天我家收获的玉米和蔬菜基本自给自足。
 
1950年春,土改斗地主高潮已过。我接到三哥的来信喜出望外。他在泰康完小任教,已在泰康中学为我报了单独插班考试的名,催我速归。经过商量,决定我和母亲带小侄儿回老家刘家窑,住大姐家;我去泰康中学参加插班考试。大哥去他做童养媳的女儿家度日。
 
做好了启程准备,我们先到三姨家告别,然后回到潘家屯同六姨和六姨父辞别。没想到六姨却百般挽留,坚决不让我们走。她可怜她五姐晚年的不幸遭遇。她们姐俩从小形影不离,手足情深,出嫁后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彼此思念之情日深一日。同胞姐妹好不容易晚年相遇,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她不忍心看五姐晚年颠沛流离。他们老两口已计划好,决定开春后泥水活了就请人帮忙,把厨房改成睡房,再接出一间厨房,改善居住条件。另外,六姨又给我找了对象,是六姨夫本家侄女。因此,坚决不让我们走。我妈叹息说:“老妹子,你跟妹夫的好意我领了,可你留不住我,这都是天意,天意人无法改变,就凭命由天吧。”
 
当我和母亲带着侄儿坐上六姨父赶的牛车准备去火车站时,六姨又站在车旁再三苦劝挽留。我妈流着泪说;“老妹子,你别再劝我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和妹夫的恩情,为了我老儿子和小孙子的前途,我非回去不可。等他们读书成才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恩情,为你们老两口养老送终……”。此刻,我激动得像宣誓一样对六姨和六姨夫说,“你们虽然没有儿子,我愿作你们的儿子,我长大后一定来接你们,像孝敬亲生父母一样孝敬你二老,为你们养老送终!”
 
牛车刚要开动,六姨突然像疯了一样横躺在车前的土路上,哭喊着阻挡牛车前进……,顿时车上车下传出一片忍俊不止的哭声……。此情此景感天动地,就连出来送行的亲友们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末了,六姨父和众多亲友苦苦相劝才把六姨搀回屋里。
 
送别这一幕,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时至今日仍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犹如一部悲楚的电影使我久久不能平静。
 
1956年,我刚参加教育工作不久,当时教师被称为“臭老九”,工资微薄。三哥决定请几天事假专程去农安看望六姨和六姨夫。他的工资也很低,孩子多,还要供养母亲。我俩几乎倾囊才凑了五十块钱,这点钱去了来回路费所剩无几,无法表达孝敬老人之意。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俩决计以后多积攒些钱再去报恩。
 
人算不如天算。此后,政治运动接踵而至,从57年反右一直到66年大文化大革命,我俩都是被专政的对象。文革中“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在劫难逃,我俩都被批斗坐牢。67年母亲因为忧愁两个儿子被监押,日夜思念,患了心脏病。因无钱医治,发展到心力衰竭。在弥留之际,她呼唤两个小儿子名字,盼望能被释放回来看他一眼……,但残酷的现实最终使她绝望含恨辞世。
六姨和六姨父都是那年那月与世长辞的,我们一无所知。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不觉68年往事已成为历史陈迹。至今,一想起我向六姨六姨夫许诺的心愿一辈子未能实现,这笔“心债”使我寝食难安!现在,我的生活很幸福美满,但“子欲敬而亲不待”。这是人生最大而又最无法弥补的遗憾!
 
呜呼!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现在我所能做到的,只有在一年一度的清明祭祖时,寄托无尽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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