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哥家客厅里，吃过早点的老母亲坐在轮椅上，晒着太阳，安静地望着窗外。我和三哥在离轮椅不远的地方，一前一后坐下。三哥戴上助听器，听我兴奋地讲述着去深圳、澳门、北京的见闻，我们边谈边议论，轻松而又愉快。他也给我讲了最近在网上看到的一篇令他感动的报导：一对老干部夫妇，有五个孩子，请了一个安徽的保姆，精心照顾全家十年，保姆返回老家的二十年中，日子过得不顺利。一直牵挂着她的老干部夫妇将已年迈的保姆接到家里养了起来。几年后，老干部夫妇相继去世，留下遗嘱给孩子们：一定要给老人养老送终。孩子们遵照父母遗嘱，悉心照顾老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们相继老去，自顾不暇。他们又把任务交给了孙辈。有一个开出租车的孙子，干脆辞去工作，在家照顾老人，直到老人安详地闭上双眼。此时老人已经一百零四岁了。
故事讲完，出人意料的是三哥突然低下头哽哽咽咽啜泣起来。他努力克制自己，可一连串的泪珠，从他痛楚的脸颊上，沿着细小的皱纹不断地涌流出来。他掏出一块手帕，一边流泪，一边擦拭。
天哪！这一幕让我惊呆了！在我的记忆中，三哥话不多，是个硬汉。我和三哥从童年、青年、中年再到古稀之年一路走来，从来没有看见他流过一滴眼泪，今天怎么这样伤心，这样激动呢？
记忆的大门瞬间打开了……
六一年高考，三哥是昆一中的优秀学生,班长。因老父亲右派帽子的牵连，榜上无名。在他阴沉的脸上，没见过一滴眼泪。两个月后，他响应国家号召，报名去西双版纳边疆农场垦荒种胶。送别那天早上，天气阴晦，飘着毛毛细雨，农垦局接人的卡车等在昆明北门街一个学校内。车厢空空没有座位、没有篷盖。支边学生的家长陆陆续续都来送行了，没有鲜花、没有欢笑，只有沉默和悲伤，离情愁绪笼罩了整个学校。此时的三哥万箭穿心，因为要告别母亲、家人到一个陌生、艰苦、不可预测未来的远方。我和六弟站在一旁，缱绻难舍、无话可说。只见他把行李往车上一放，镇定地走过来低沉地对我们说：“回去告诉妈妈，不要担心我……”脸上虽有几分离别的凄凉，却没流下一滴眼泪。回到家中，只见肝肠寸断的妈妈半躺在床上，昏暗中幽幽地抽噎着，她低声的问道:“走了？”“嗯，走了！”
十七岁，正是读书求学的青春年龄，考取大学的同学都走进了课堂，三哥却在原始、野蛮的丛林中，砍伐着一棵棵高大茂密、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树，锄头、刀具、锯子就是他的武器。潮湿炎热的气候，蚊虫、毒蛇的叮咬，日晒雨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缺菜少油的饭食，只能点小油灯的夜晚，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政治上的被歧视，渺茫的前途……这一切，和昆明城市生活形成了多么难以忍受的差距啊！有的人无奈地逃回昆明，还有一个同学绝望地跳进了波涛汹涌的澜沧江，一个同学因失望痛苦精神失常。更糟糕的是：一年后，一场大火，将三哥的茅屋、行李、书籍烧成了一片焦土。此时一无所有的三哥仍以惊人的毅力坚持留了下来，每日饥肠辘辘地伐树种胶。在农场十多年，曾获得多次嘉奖。入了团，入了党，当上了干部。
一九七二年，三哥在劳动中不幸被拖拉机撞断了大腿。母亲从好友那里得知消息，拍电报请求农场领导将其送回昆明治疗。我和妈妈去机场接他的那天下午，阳光灿烂。飞机落地后，只见几个知青，用担架在夕阳的余晖中将三哥一步一步地从飞机梯架上抬了下来。
我回头看，妈妈那瘦小的身躯正扑在救护车车身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简直不敢朝担架看一眼......我含着泪水，迎着担架而去，见躺在担架上的三哥，瘦削刚毅地脸上挂着一丝淡定的微笑……
为了将三哥调回昆明，妈妈想尽了一切办法，托了无数的人，跑了无数的路，有一次几乎昏倒在朋友家的楼梯上，甚至直接到农场向领导反映家中的困难。在昆华医院党委的努力下，支援边疆十七年的三哥终于调回昆明了。在职业病防治所当了一名驾驶员，后任行政科长。以后的几十年，尽管也遇到了一些困难和挫折，他都能笑对人生。
客厅里静得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悠闲的妈妈根本不知道身旁发生了什么。过了几分钟，三哥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这家三代人，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让她幸福地养老终老。回看我们自己，面对生我们、养我们，经风雨，受屈辱，含辛茹苦边工作、边操劳八个孩子的老母亲，我们做的怎么样呢？虽然我们管好了她的吃、喝、拉、撒，可我们还是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啊！我们没有花时间和她多说话、多陪伴她、让她多快乐一些......”
哦！明白了，今天三哥为什么被一篇报道如此拨动心弦，如此震撼内疚，原来是想到了同样高龄的老母亲！
我们其他兄妹、孙辈、亲戚，虽然不经常在母亲身旁，有的为了工作留在异乡，但只要有机会也经常回来探望。买轮椅、买衣服、买用具、买妈妈爱吃的食品......陪她说、陪她笑。当医生的给她看病开药，能护理的在妈妈住院时轮流在医院照顾。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大家都有一个共同心愿，希望妈妈幸福安康、颐养天年。可因为种种原因，也有忽略她、冷落她、让她感到寂寞孤独的时候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三哥动情的眼泪再次提醒我们，面对风烛残年、生活不能自理、思维有些混乱的一百零四岁的母亲，我们应该不忘母恩、不忘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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