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拾柴记

来源:未知 阅读: 2016-07-22 13:24 我要评论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语文老师出了一篇命题作文:“论家乡的巨变”。一向于作文上不甚费心思的我有点犯难。我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五岁上跟随奶奶和其他姐妹,从父母工作的湖北山区来到位于江南茅山脚下的老家江苏省溧阳县竹箦桥镇。小镇民风淳朴,在一个小孩的眼里是一成不变的,那里谈得上什么巨变不巨变。回家问奶奶:“家乡的巨变在哪里啊?”奶奶正在忙着做晚饭,嫌我在灶头跟前碍手碍脚,便没好气地回答:“以前从茅山上割下来的茅草几个铜板就能买一担,现在一担要五块钱呢!”   
 
那时每年的秋天,总有肩担茅草的山民在我家门前的石板街上经过。趁奶奶拦下其中一担讲价钱,我总是在茅草担底下钻进钻出,惊叹茅草可以如此不凡:这茅山的茅草日照长久,色呈金黄,且长短有致。长的草根部坚硬如灌木,足有丈余长,使草担拖出优雅的尾巴;短的草毛茸茸地护在长草的根部,使之更为易燃。草比木头比重小,占地方,家里空间极其有限,因此买来的草担第一件事就是“打草结”后堆放。右手纂一把茅草,左手顺势将草把一拧,把草把尖递送到草把根下方,再绕草把根一圈打个结固定住。将十来个草结捆成一小捆,烧一顿饭有时一捆都用不完。由于茅草经烧,比普通稻草灰烬又少,除了价钱较贵以外,是主妇们的首选。


 
这茅草的主顾通常是镇上那些“供应户”,即吃口粮的城镇居民。家里有农业人口的人家其实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们有足够的柴草供应。我爷爷在供销社上班,奶奶无业,加上我们姐妹三个,老的老,小的小,既然没有生产队的柴草供应,便要从每月不多的生活费中支出这笔“柴草费”。当时我父母每月寄四十元回家。不久爷爷到了退休的年龄,不得不退下来,家里的收入更少了。晚上听见两位老人唉声叹气,抱怨钱不够用。奶奶问我和姐姐愿不愿意放学后捡拾柴禾,以此省掉买茅草的钱。姐姐出于懂事,虽然内心很怕同学取笑,但还是答应下来了。我却乐得差点笑出声来。奶奶管束极严,从不许我们跟农村的“野孩子”们混在一起。而从今往后,我这个“供应户”家的“二小姐”总算也有借口到那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一番作为了。
 
奶奶再三强调,功课第一,要加倍用功把拾柴禾花的时间补回来,她说这话的时候脸是朝着我说的。我应答不迭。 
 
那时搞农业学大寨,开田垦荒。走出镇子,举目四望,到处是成片的农田。丘陵山包也开出梯田。有成片树林的去处屈指可数。转来转去,也就是学校后面有不少的树,在那里我们经常遇到其它肩挎竹篮的孩子。放学后,我们的身影经常出没在学校围墙之外的树林里。久而久之,住在校舍里的老师们给我们起了一个外号:“修树队员”。当地面上的任何可燃的东西都捡拾光了,用耙子能够得着的枯枝也一一落进我们的篮子,我们被迫向纵向发展了,我爬树的技巧与日俱增。裤腿磨破是经常的事,而奶奶决不会因为我的柴捆比姐姐的大而宽容我裤子膝盖上的裂缝或窟窿。爬树这事和其它的探险项目一样,以其过程的艰辛之巨和达到目的后带来的快乐之高而吸引着为数有限的冒险者。注意这里我只说“爬树”,不包括“下树”。当你热汗淋漓,气喘如牛,上攀下蹬终于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可以“一览众人小”并探取到别人望尘莫及的目标时,很快就会被如何“下树”的烦恼所困苦。更有甚者,听到树底下一声惊叫,护校队的人来了,别人四散而逃,我往下跳又不敢,树叶少又无处可藏,呆呼呼地抱着树干等待束手就擒。幸亏护校队大多由农民临时工组成,不包含老师,吆喝着从树上接下来,一顿好骂。下得树来,我捡起篮子,一溜烟地只管跑。
 
因为拾柴禾的关系,我有很多机会亲近自然。冬天草木凋零,只有用手在地上拔拉仅剩的还未被风刮跑的树叶。  拔着拔着,一个硬硬的黑呼呼的东西就拿在手里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冬眠的癞蛤蟆,啊的一声惊叫,人也顺着斜坡滚将下去了。


 
展露在寒风里的那双手,那双曾经是娇嫩的十指尖尖的手,早就被数不清的冻疮包裹,又黑又肿。见证了冬天的荒芜,春天的到来就格外令人欢欣鼓舞。半环绕着校园的那条又高又深的土沟里的青草一天比一天更青翠更茂盛,直到整条沟浓绿的让长久注视它的人发晕;后面那块桑树田也似乎能让人听到它苏醒过来后因打哈欠而发出的悉悉嗦嗦的声音。与桑树田紧邻,且又被一泓池水湿润着的那块低洼地,则由公社赤脚医生小富清医生种上了可入药的红勺药。一场春雨过后,那是怎样的一幅“落红成阵”的情景啊!盛夏天是最令人神往的季节。池塘里清澈的水草丛里虾米在弹动,诱使着人卷起裤管下水捕捉,但徒手捉虾是要有高超的技术的,动作比闪电不能慢太多;从泥地里现拔出的大白萝卜清香爽口,但瓜地里甜瓜香瓜还有绿皮黑纹的西瓜更招人的魂。

有时头戴罗箍(一种竹子编成的尖顶草帽)坐在高高的田埂上歇息,突然灵感一动,找根树枝绑上一根线,线头接一条小鱼,或一只小青蛙,甚至一块红薯藤,然后不停地抖动树枝,不出几十秒种,就能听到大青蛙披荆斩棘,趟水越泥地前来上钩。  把捉到的青蛙用草根穿起来,带回家是喂鸡的好活饲料(阿弥陀佛,罪过!)不过,赤足走在田埂上无意中打草惊了蛇,一条青蛇袅袅窕窕从脚下游开去,吓得魂飞魄散乃至哭鼻子的事也发生过。要奋斗总是要有牺牲的嘛。 
 
有些美丽的景色已经印入我的脑海,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图。春天里金黄的油菜花是一层,新绿的麦田隔上一层,再加上粉红的紫云英又是一层,空气里除了清香还是清香。
 
这时的我跟一帮野丫头钻出油菜地,批着一头的黄花,又闯进紫云英地里,奔跑嘻闹,最后翻倒在花的海里,扯一把花瓣塞到嘴里,笑声比那红花儿还碎。。。那是多么无忧无虑,五光十色的童年啊!紫云英花开的三月,或者是野菱角在菱秧下成熟的六月,  我总是因为花了太多的时间赏花摘果而“减产”,回家总要挨爷爷奶奶的责骂。
 
被骂久了,情况就必须改变,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同班有个女生,最怕写作文。她恰好坐在离我一臂之遥的另一排。为了能“参考”我的作文,她提出一个我作梦也没想到的条件:我把手稿念给她听(因为我的字太草,她读不懂),她放学后帮我拣柴禾。因为两个人都是用容易得到的东西换取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因而这笔交易进行得格外顺畅。等到周日这天我来到公社养猪场,这女孩子从她妈妈工作的灶房欢快地跑出来迎接我。到下午我回家时,我们全都在原有的交易上加了码:她不仅把灶房里堆积如山的桑枝送给我一大捆,还和我分享了甘美的猪食--- 又甜又香的蒸红薯;而我则一边吃着红薯一边给她讲了高玉宝的《我要读书》的故事。回家奶奶看到这有着整齐刀砍痕迹的粗壮的桑枝,不仅没表扬,反而赏了我一个脑嗒子,虽然没有觉悟高到要原物退回,却也反复叮嘱不能再拿生产队的公物了。
 
后来的几年,因姐姐身体不好,拾柴禾的任务完全落到我的肩上。光靠在镇子附近的树林子里转悠是行不通的了。我的朋友圈子也在不断发展壮大。有好几次,我跟随同学或邻居搭上便车,向着平常只能在地平线上远远看见的茅山进发。那时,我已经知道江南茅山地区当年曾经是是新四军的抗日根据地,也是著名的佛教胜地。带着对家乡历史的自豪,拿出浑身的力气,我随着那些比我大的孩子欢快地爬上了一座山顶,也惊讶地发现,原来山外还是山,一直绵延到天边。。。多想变成一只小鸟飞越这重重山峦,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另外一个令我悲喜交集的发现是,这里有漫山遍野的茅草,令我家一辈子也用不完,但我空着手都走不动了,拿这些茅草无有办法啊!
 
拣柴禾的经历为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抹上了一层最浓艳亮丽的色泽。我家在很多年里再没花一分钱买茅草,阁楼上终年堆满了我们姐妹拾来的柴禾。但这都不重要。我和自然的贴近,对自然的解读和欣赏,还有对劳动和劳动者的敬畏和亲近,才是这段人生给我最宝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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