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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的灵性

来源:未知 阅读: 2016-11-23 08:57 我要评论

编者按:

经北维州银光老年协会“银光通讯”的推荐,本刊特刊发高龄97的巫宁坤教授旧作,巫宁坤教授是银光协会的筹建者之一。他是中国著名翻译家,英美文学研究专家。师从沈从文、卞之琳等人,1943年赴美担任中国在美受训空军师的翻译。1948年3月,巫宁坤从美国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毕业后,入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期间结识赵萝蕤、周珏良、查良铮(穆旦)等人,后成为数十年患难之交。

作为翻译家,他曾翻译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白求恩传》等著作,后在美国出版英文自传小说《一滴泪》,其中所讲述的文革受难史,轰动西方世界。

在庆祝银光老年协会成立十二周年的日子里,敬祝巫教授和各位银光耆老健康,长寿,幸福。

剑桥的灵性

一九八三年九月,我偶然有机会参加在汉堡举行的国际大学英语教授学会为期一周的大会。在国内久经身心禁锢,蓦然置身国际学术交流的自由天地,恍若隔世。一天,大会发言休息时间,著名的中世纪英国文学专家戴瑞克‧布鲁厄(Derek Brewer)博士和我攀谈,当时他任剑桥大学英语教授会主席兼伊曼纽尔
(Emmanuel_College)学院院长。十分钟泛泛的交谈,我并没留下甚么印象。十月底回到北京,十一月就接到布鲁厄教授的长函,热情洋溢地邀请我作为四九年以来第一位中国人文学者到剑桥大学作为期一年的访问。简直不可思议!

我和剑桥的「神交」是早在将近半个世纪以前开始的。三九年冬天,从西南联大《大一国文》课本里,我第一次读到徐志摩的名篇《我所知道的康桥》。诗人一往情深的散文,魔术般地把一个流亡青年从疮痍满目的本土,引进了一个如诗如话的异域、一个虚无缥渺而又永远不可企及的空灵世界。谁会料到呢,在半个世纪的颠沛流离之后,我竟然要到这座海市蜃楼去遨游了。

八六年一月初,我和妻子来到徐志摩的奇境。虽然英国特有的冬雾障目,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些当年曾使年青的诗人心醉神迷的景色﹕那被他称为「康桥的灵性」的康河,波平如镜的河上一如当年荡漾着各色游船;那上下河分界处水流湍急的「坝筑」,那是诗人在星光下听水声的幻境,河身两旁绵延不绝、虽在隆冬也葱翠欲滴的草坪,那是年青的梦想家看云画梦的魔毯;还有那从「后院」望过去几座最有名的学院奇迹般的楼宇「清澈秀逸的意境」。
 
但是,小住八个月,我也发现了另一个剑桥。我的足迹踏遍了剑桥的三十个学院,一股浓烈的传统感和历史感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有一些学院是早在中世纪建立的,哥特式建筑一派古色古香,也有一两座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兴建的。每个学院,中世纪的也好,现代的也好,无不有一个芳草如茵的庭院、一座英国国教的教堂、一座挂满了英国历代国王和杰出校友画像的大餐厅,还有一座满藏古籍和手写本的图书馆。一切活动仿佛都遵循着古老的规矩和古老的洪钟的节奏在运行。那钟声里仿佛还回荡着多少个世纪的回响。每一件事物都是一片活的化石,一个至今绵延不绝的过去的见证。就拿最蜚声的三一(Trinity)学院来说吧。古老庄严的校门外面,一个墙角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株又小又瘦的树,传说它的祖先是那株历史上最有名的苹果树:正是它落下的一个苹果导致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院门里面是全大学最大的一座庭院,当年诗人拜伦在这里就读时每常用一条铁链领着一头小熊在院子里漫步。右手的教堂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牛顿的一座全身塑像,他面前坐着其它几位名垂史册的校友,其中有哲学家培根、史学家麦考利、桂冠诗人丁尼生。多少游人在这里流连忘返。
 
「三一」是剑桥最大的学院,本科生也不过八百人,几百年来也不知造就了多少风流人物。一位剑桥人告诉我,三一学院获得诺贝尔奖的人数超过整个法国。但即使最小的学院,只有一、二百学生的,也有其引以自豪的特色和传统。四月的一天,我应邀到「三一」紧邻的小小凯斯(Gonville_Keyes)学院去进晚餐。按照剑桥和牛津的传统,师生在大餐厅里共进午、晚餐。餐厅的一端为院长和院士们安置了一张长餐桌,叫做「高桌」(high_table),放在比餐厅地面略高一点的台子上,就算上席吧。作为那一晚的「贵宾」,我的座位恰巧被安排在两位举世公认的科学巨人中间。在我的右边,坐在「高桌」的上端主持晚餐的是李约瑟(Joseph_Needham)教授,他的巨著《中国科技史》早已名垂青史了。他已是八十六岁的高龄,背虽微驼,但看上去仍是一位魁伟的巨人,双目炯炯,闪烁着献身的神采。我怯生生地问他﹕「您的巨著还有多少卷要写?」他微笑着答道﹕「我自己也不准知道,因为这部著作一直不断地扩展。」他的一位较年青的同仁插话说﹕「约瑟就是这个样子。他只管一个劲儿地干,约瑟和他的书一样是没完没了的。」
 
在我左首的是一位坐在电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他满面病容,饭食由一位女护士慢慢地喂着。原来他是斯蒂芬‧霍金(Stephen_Hawkin),剑桥大学历史悠久的卢卡斯(Lucacian)数学讲座教授。这也是三百年前牛顿担任过的教职。霍金因为提出过关于太阳上「黑洞」的新学说和关于宇宙起源的新理论而名扬世界。他这时才四十四岁,可惜由于二十年来受到肌萎缩性恻索硬化症的摧残,他已几乎全身瘫痪,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只能通过一个安放在喉腔里的微型麦克风「说话」,然后他的话语经过声音合成器加工,显示在他面前的计算机荧光屏上。
 
他告诉我他不久前访问过中国,四个结壮的小伙子连人带轮椅把他抬上了长城,这时他脸上绽开了一个无忧无虑的青年人爽朗的笑容。一位同事问他是否仍在研究「黑洞」,他又一次露出了那青春的笑颜,回答说,他好多年没想过那方面的问题了。近年来,他忙于研究一种新学说﹕如果现在还在扩张的宇宙停止发展而开始萎缩,那么时间的方向就会倒转。这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残疾人又一次震撼了全世界的理论物理学家!尽管禁锢在不治之症的「黑洞」之中,霍金那非凡的才智和生命的火焰却炽烈地燃烧着。

剑桥的灵性

那个深夜,沿着徐志摩所热爱的康河走回学院公寓,我仿佛对剑桥有了新的体会。请看这两个人﹕一个年迈体衰,一个久患绝症,但两个人都顽强地坚持着对真理的追求。论年纪,李约瑟和霍金相差整整两代,是甚么共同的东西把他们牢牢联系在一起?是一种无形的纽带,也许「高桌」或康河就是它的象征?人们说霍金是天才,是奇才。但是,若不是有一种光辉的传统孕育他、支持他、爱护他,他会有甚么作为吗?今天,每当霍金坐着轮椅出现在剑桥学院集中的皇家大道时,行人都亲切地招呼他﹕「你好,斯蒂芬!」开车的人会放慢速度,有些人还会向这位最受人爱戴的市民鸣笛致敬。你能想象剑桥大学的学生给霍金、李约瑟和其他「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戴上高帽子,再挂上几十磅重的大牌子,押解到皇家大道来游街示众,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吗?

四月的又一个夜晚,我的东道主布鲁厄教授邀我到伊曼纽尔学院的「高桌」上去作客。餐后移座院士休息室,边呷酒边交谈时,他问起我多年来在中国的经历。我说﹕「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吧﹕五一年告别金门大桥回国;五八年犯思想言论自由罪押送半步桥,开始了漫长的贱民生涯;『文革』十年,关『牛棚』,全家流放;八六年到了剑桥。三十余年如一梦,一事无成两鬓霜。」他听了连声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接着说﹕「你应当,你务必把这不可思议的经历写下来,交给我主编的《剑桥评论》发表,帮助世人了解这一段密封的历史。」情不可却,我虽多年未用英文写作,也只得勉为其难。从友人处借来一台古老的打字机,敲敲打打,写成了《从半步桥到剑桥》一文。《剑桥评论》六月号的主题是「中国和英国的高等教育」,我这篇长达万言的回忆录破例占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刊物封面还选用了当时正在剑桥展览的清代名画家石涛的一幅画。「竹光园野色,合影漾江流」的幽美意境和中国高等学府红色恐怖肆虐的景象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九三年六月,我以此文为提纲撰写的英文回忆录A_Single_Tear_ (《一滴泪》)英国版问世,我和妻子从华盛顿前往伦敦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后,重返一别七年的剑桥,在布鲁厄教授家作客。他又邀我们重上学院的「高桌」,并在晚宴上兴奋地告诉在座的院士们﹕《一滴泪》是在剑桥催生的,它是自由思想交流的产儿。

几百年来,剑桥是举世瞩目的学术重镇,它凭借的到底是甚么?二次大战期间,希特勒以所向披靡的「闪电战」霸占了大半个欧洲,并妄想征服英国本土。胜利冲昏了头脑,他甚至一厢情愿决定把第三帝国占领军总部设在剑桥大学,本人则驻跸举世闻名的皇家学院,因此还命令对英伦三岛狂轰滥炸的德国空军不得轰炸剑桥。倒不是这个杀人魔王钟情剑桥的哥特式建筑,而是他妄想以此向全世界炫耀纳粹主义摧毁自由民主的胜利。

早在他自取灭亡之前,希特勒的白日梦就化为泡影了。然而,剑桥大学却在战火中获得了新的活力,继续发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传统,造就了李约瑟和霍金这样一代又一代的精英,激励着世界各国具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的学人百折不挠地追求真理。

七十年前,以倡导学术思想「兼容并蓄」而成为一代宗师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曾由徐志摩陪同,不远万里亲自来到剑桥大学考察,也可以说是「取经」吧。今天,面临新的千禧年的挑战,对于经过五十年水深火热的锤炼的中国学人,剑桥的灵性会有甚么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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