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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祖父的柏林和莱顿 (1)柏林往事:好心的犹太夫妇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8-22 18:11 我要评论

柏林著名的旅游景点已被宣传得不那么新奇了,而一些还没有被游人踏遍的角落则更有吸引力。此次柏林之游,我来到了地处东柏林东北部的城区边缘的 Prenzlauer Berg区。当柏林在1945年基本被战火夷为平地的时候,这里却奇迹般地毫发无损。这里的大多数建筑是建于一百多年前(1889-1905)的公寓楼, 有威廉二世时期独特风格,曾经住着许多犹太人。但到二战结束时,这个区约18000犹太住民仅存48人。现在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德国最大的犹太教堂和一个犹太人公墓。“民主德国”时期,所有房屋被收归国有,住的是附近工厂的职工及家属, 变成“工人新村”。后来,政府把很多居民搬到别处, 计划整片推倒, 按新图纸开发“社会主义样板城市”,但还没来得及兑现,两德统一了。新政府本想找到原来的房主,完璧归赵,可是往事如烟,多少房主早已不知所踪,谈何容易!于是,社会底层的无业游民先撬门而入,嬉皮士,艺术家,草根阶层各种社会团体,纷纷涌来,接踵而至的是年轻白领。这里人口年轻,和德国这个老龄社会形成鲜明对比,最近几年欣欣向荣, 成为柏林时尚前卫的地区。





信步走在柏林街头,面对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公寓楼房,幻想着成千上万的远去的房主们,我想起了祖父和他的柏林往事。

九十多年前,大约在1925-1926年,德国是和平和充满希望、昙花一现的“魏玛共和国”。东边的波兰结束了被普鲁士,奥地利和沙俄一百多年的瓜分,重新建国还不到十年。再往东是新生的苏联,内战已平息,斯大林的肃反还没有开始。




祖父严圃青,字辅卿,当时才二十岁出头,此刻正在去往荷兰游学的路上。他在莫斯科转车,还瞻仰了列宁的遗容。一个苏联官员动员他留下,在莫斯科或列宁格勒选一个大学读书,被他婉拒了 。

他的下一程是莫斯科 - 华沙 - 柏林的火车。故事就发生在车上。这是一个卧铺包厢,还有一个波兰客,很友好健谈。 闲谈中,波兰人递过一支味道有点奇特的香烟, 吸过后祖父便昏昏睡了。深夜醒来,列车已过华沙,在驶往柏林的路上。那波兰客早已下车。辅卿忽然发现,原来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变平了,里面价值三百美元的金币不翼而飞。这不仅是路上的盘缠,也是准备到荷兰后立足的原始基金。剩下的除一本护照,身无分文。祖父年纪轻轻,一头黑发, 一夜间白了不少。

绝望中,他在车厢长长的走廊来回踱步,长吁短叹,惊醒了相邻包厢的一位身穿睡袍的长者,问道: “为什么深更半夜不睡觉?” 祖父只好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这位长者说:“不急,我家住柏林,到站我太太来接,先住到我家里,后面的事慢慢商议。”

长者是位犹太商人。在柏林的几天中,这对犹太夫妇带他去了当时中国(北洋政权)的领馆, 不料领事态度粗暴,对遇到困难的同胞既无同情之心,也毫无帮助之意。这件事气得犹太长者破口大骂,在领馆大闹了一场, 最终也无助于事。 第二天,犹太夫妇替他买好从柏林至阿姆斯特丹的车票,送他上车,临别,塞给他整整三百美元。那时的300美元相当于90年后的5千多美元,在当时,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在接下来几年中,祖父和这家犹太夫妇保持通信,期待日后能够报答他们。直到有一天,这家夫妇来信说柏林不好住了,全家将迁往耶路撒冷,并留下了通讯地址。祖父攒齐了三百美元,电汇到耶路撒冷的地址,但通讯已经中断,音讯全无,不知那笔款是否到达,更不知这家人后来的命运。






徜徉在柏林旧城区的Berg街头,我在想,祖父是不是也很熟悉这些街道呢?那家在患难中伸出援手的犹太夫妇当年会不会就住在这里呢?他们的后人在哪里?

(2)道听途说的莱顿故事

我是在大跃进那年出生的。母亲生下我之后,返回大西北与划为右派的父亲为伴。我是祖母从医院抱回家,在爷爷奶奶和姑姑的呵护下长大的。记得文革以前,祖父经常把我抱起来,指着床头挂着的一张绿色镜框镶嵌的黑白照片说:“看,莱顿大学!” 照片上有一条运河,一座桥和一个钟楼。从那时起,一旦听人谈起“西方世界”,我的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条河,那座桥和那个钟楼。




作者一家在风暴到来之前的1962年
左起:母亲、作者、祖母、祖父、父亲、姑姑

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虽然住在京城,但外部的信息是完全封闭的。自从我会走路开始直至高中,祖父每日晚餐后带我“饭后百步走”,风雨无阻,途中讲他的经历和故事。而这些“道听途说”,成了开往西方世界的小小窗口,我“看”到他穿越西伯利亚,经莫斯科,柏林直至阿姆斯特丹的火车,还有从威尼斯经地中海,红海,印度洋,马六甲,南海,最终到上海的“特快”邮轮,以及长途旅行中的昼昼夜夜。但深刻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却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莱顿小城。

祖父二十年代中期到莱顿游学,至1935年,以莱顿大学讲师身份回国,是在那个时代的中国青年中的佼佼者。在他的故事里,这段经历离不开一些关键时刻帮助过他的人们,如上面记述的那一家犹太人。

祖父的老家是河北省乐亭县。在他儿时,有一比他年长十几岁的同乡杨扶青先生,字也是“辅卿”。杨扶青先生1919年留日回国后成为大实业家, 不断赞助有培养前途的青年,不分亲疏远近,送到河北省昌黎汇文中学,甚至帮助出国留学深造。祖父从昌黎汇文中学到荷兰,自然离不开杨扶青先生。后来杨扶青先生在抗战八年中又一次伸出援助之手,祖父终生感激。在他的故事中,“杨扶老”是一个不断被提及的名字。 (http://baike.baidu.com/item/杨扶青)
另一个祖父津津乐道的人物是“房东戴院长”,荷兰人 (J,J.L. Duyvendak,戴文达),在西方近代汉学史中鼎鼎大名。(https://en.wikipedia.org/wiki/J.J.L._Duyvendak,
www.umass.edu/wsp/resources/profiles/duyvendak.html
戴先生是民国成立后第一批荷兰驻北京使馆的外交官,任职于1912-1918年,同时也是当时昌黎汇文中学的美国传教士老师的朋友。戴先生回到荷兰后执教莱顿并创立了莱顿大学汉学院。因为这个渊源,祖父到荷兰游学, 并在戴院长家落户。

祖父留学的初衷是学习西方农业经济,但用心不专,更积极的是帮助房东整理资料,协助戴先生完成了进入学术界的第一项成就:一部完整的英文翻译外加个人评注的《商君书》,The Book of  Lord Shang: A Classic of the Chinese School of Law,  于1928年出版, 1963年和2003年再版。于是祖父开始在戴先生开的课上讲授中国历史,哲学,法学,庄子,墨子,韩非子,商鞅,等等。莱顿大学汉学院于1930年正式创建,祖父一直执教,住在戴院长家,至1935年。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祖父常自嘲自己的学问是“倒买倒卖”:在西洋时,“倒卖”他小时从老爷子那里学到的一点诸子百家的东西,足以应付一些西方贵族子弟,及那些还在梦想日后到东南亚“东印度公司”旗下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殖民地实行统治的皇子皇孙们。后来回国后,则在大学“倒卖”西方文学。

1935年,祖父决定回国抗日。他从威尼斯乘船,经地中海,红海,印度洋,马六甲,南海,最终到达上海。无奈他不过是一介书生,除教书外别无专长。从上海走遍川北,陕南,没有着落,最后落户北平,不久即发生77事变,华北全面沦陷。占据北平的日本当局找上门“请”他出来工作,被他断然拒绝。日本人随后要抓他,有人提前报信,于是他赶紧逃亡。他没有加入南下昆明的行列,而是跑回河北乡下乐亭老家。不料乡下比大城市更难藏身,只好再潜回北平,藏身于杨扶青先生经营的“北平慈型工厂”。慈型工厂不仅是振兴民族工业的民营企业,同时是热心社会救助的慈善团队。在抗战八年中,祖父在那里住集体宿舍,睡大通铺, 还拜了当时四大名医之一学习中医,又到寺院受戒当了居士,吃素念佛。另一方面,在无所事事中打牌,赌博,抽大烟。既然加入了“无用阶级”,日本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日本投降后,一日,他信步景山公园,迎面遇到一人,好面熟。原来是齐祖辑先生,他们曾交友于20年代的法国。此时齐先生从昆明来到北平, 是中法大学西语系主任。齐先生说,明天就来上班吧!结果,一夜之间,祖父的鸦片毫不费力地戒了,结束了八年的失业生涯,披上了“教授”的外衣。祖父常言:“只要生活有目标,没有什么戒不掉的。”

从此以后几十年里,祖父在国内的大学里,或教英语,或在校医院悬壶治病,或二者兼之。街坊邻里只知道中医“严大夫”,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留学经历。然而,在他的无数的“饭后百步走”的故事中,我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遗憾。自1935年回国, 他再也没有和外界有过任何联系, 而那个“西方世界”,则永远定格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荷兰莱顿,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是我在改革开放前看到的那个窗口。

时隔九十多年,我有机会到了莱顿,一眼便认出了那熟悉的运河和桥,以及那座建于1575年的钟楼。我找到了印象中的同一个视角,用现代的佳能数字相机,还原了祖父的莱顿大学风景照,仿佛祖父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看,莱顿大学!”




作者根据记忆拍摄的,祖父视角里的荷兰莱顿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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