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古今友情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9-19 19:15 我要评论

年青时候读唐诗,由于许多字不认识,许多典故不明白,往往一知半解,雾里看花。但是,唐代诗人那些抒写友情的诗篇,我却心领神会。

记得当年初次读李白赠别汪伦的那首七绝,明白如话,一下子就把我引进了一个诗情画意的新世界。李白当时早已是名闻天下的诗仙,到了安徽偶然去游泾县的桃花源,村人汪伦相见恨晚,常酿美酒款待这位嗜酒如命的「谪仙人」。等到仙人又该到别处去云游了,登舟待发,却见汪伦一路唱着歌到舟边来送行,诗仙感动得留下了那流传千古的名句﹕「桃花潭水深千丈,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生性豪迈,广交游,朋友遍天下。所存千余首诗中,有不少送别友人之作。《送友人》典型地抒发了对即将远行的故人依依不舍的至情﹕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他与莫逆之交僬郡元参军一别多年,从千里外寄去长诗《忆旧游》,如泣如诉﹕「问余别恨知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极。」

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诗仙和诗圣可说是忘年交。《沙丘城下寄杜甫》诉说了他无尽的相思﹕「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后来永王瞵造反失败,李白受株连,关进浔阳大牢,长流夜郎。杜甫不但不懂得「站稳立场,划清界限,揭发检举」,反而哀叹「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一连三夜在梦中和李白相见,醒后作《梦李白二首》,为身系罗网的老大哥忧心如焚,不能自已,而且竟然为「现行反革命」鸣冤叫屈﹕「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后来李白遇赦放还,杜甫仍愤愤不平﹕「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鹏鸟,独泣向麒麟。」同时,他又对「谪仙人」的旷世诗才赞叹不已﹕「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反复无常的政海波澜中,两位伟大诗人的生死患难之交岿然不动,与日月争辉。

五十年代末期,我因言祸长流北大荒,随身带去的一本《杜甫诗选》成为冰天雪地中的患难之交。我曾寻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李白当年若果真魂断南荒,有诗圣这样为他树碑立传,也足可浩气长存了。而我当年如葬身北荒,那些似曾相识的老朋友早已划清界限,我只能是孤苦伶仃一游魂而已。

杜甫死后出生的白居易(字乐天)与元稹(字微之)友谊至笃,诗亦齐名,世称「元白」。两位大诗人「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有月多同赏,无杯不共持。」何等动人心魄的友情!无奈诗人都不是做官的材料,仕途坎坷,非贬即谪,离多会少,只得藉书信和唱和抒发别恨离愁﹕「念远缘迁贬,惊时为别离。」那年代通讯困难,不但在战时,「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就在和平时期,两人书信往还也是「素书三往复,明月七盈亏。」

元稹恃才傲物,三十岁时因言祸谪戍江陵,奉旨仓皇离京就道,与白居易在大街上邂逅,只能在马上匆匆话别。白居易回家后独自伤心落泪,元稹则一去无消息。白居易朝思暮想,终如杜甫梦李白一般,在梦中与逐客相会﹕「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正在这时,听到冬冬叩门声﹕

枕上忽惊起,颠倒着衣裳。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
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
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殷勤书背后,兼作桐花诗。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情深似海,催人泪下。元稹得书后有长诗酬答,一字一泪﹕

封题乐天字,未拆已沾裳。坼书八九读,泪落千万行。
中有酬我诗,句句截我肠。仍云得诗夜,梦我魂凄凉。

白居易在禁中值夜,五声更漏,怀念远方的谪客﹕「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

五年后,白居易因上疏请严缉刺杀宰相元武衡之凶手,触犯当道,贬九江司马。元稹在「残灯无焰影幢幢」的贬所得讯﹕「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每得乐天书无不悲喜交集﹕「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两位谪客「山水万重书断绝」,魂梦为劳。偶得诗书,百读不厌。白居易泊舟夜读元九诗﹕「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铭。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元九读后有诗酬答﹕「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他抚今追昔,更为刚正不阿的友人感到悲愤难平,魂牵梦绕﹕

闲夜思君坐到明,追寻往事倍伤神。同登科后心相合,初得官时髭未生。
二十年来谙世路,三千里外老江城。犹应更有前途在,知向人间何处行?

江州司马终于熬出了头,而元才子却在四十二岁的盛年暴卒于武昌任所。时隔数年,乐天得读卢子蒙旧诗,其中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写下一首声泪俱下的七律﹕「……相看掩泪情难禁,别有伤心事岂知。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
晚年诗友刘梦得与他同龄,七十岁时他有《偶吟自慰兼呈梦得》之作﹕

且喜同年满七旬,莫嫌衰病莫嫌贫。已为海内有名客,又占世间长命人。
耳里声闻新将相,眼前失尽故交亲。……

不料次年又失去了梦得,情何以堪!他在悼诗中慨叹两人的生死之交,祝愿死者在地下与微之同游,聊以自慰﹕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四年之后,孓然一身的老诗人也追两位古人于地下了。

缅怀古代诗人生死不渝的百年交分,反观近数十年来中原知识分子之间司空见惯的「友谊」,不由得不令人悲从中来,同声一哭。举一个身边的例子。半生坎坷的杰出现代诗人穆旦,一九七七年含恨而殁,在弃世前一年写的《智慧之歌》中哀叹﹕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一位热爱故土的诗人五三年万里回归,蒙冤受难二十余年,京华冠盖中颇有几个老朋友,没有一个挺身而出为他讲一句公道话,没有一个过去的诗友为他的悲剧写一行诗。二十多年的亲身感受,无数耳熟能详的真人真事,铸成「智慧之树」上一片可诅咒的绿叶。但是诗人并不因此忿世嫉俗,始终十分珍重友谊,在生活中一向急朋友之所急,我就在最困难的时刻得到过他慷慨的救援。

再举一个例子吧。沈从文和丁玲当年在文艺界也算得上患难之交。后来丁玲去了「革命圣地」,「解放后」进城当上了文艺界的京官,手里有一点权了。沈从文书生本色,不识时务,不会见风使舵,只能「斯人独憔悴」,他的陋室也「门可罗雀」了。巴金是有点古风的,五二年秋萧珊曾告诉我,他从上海来北京时找到了丁玲为沈从文说项,只不过希望能给老朋友安排一点适当的工作,不料这位红彤彤的文艺官僚竟大言不惭地打官腔来﹕「人民不承认他嘛!」于是,一位才华盖世的作家只得继续埋首博物馆,当一名没没无闻的解说员。

沈公也是有点古风的。他虽身处逆境,对朋友、对过去的学生还是满腔赤诚。我在西南联大时并没上过沈老师的课,只不过是无数崇敬他的青年读者中的一个,有幸在课室外得到他的教益。后来我去国多年,失去联系,直到一九五一年从美国回来,才重新见面。几年之后,我先在五七年被流放北大荒,到文革中又被关进「牛棚」,一别又是二十年,连音问也断绝了。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全家发配到安徽农村去落户,在一个小村子过着无人问津的贱民生活。七三年底,忽然接到老师从北京的来信,用他那举世无双的章草密密麻麻写了六张八行书,一个月后又来了一封长达八张的八行书。他从穆旦处得知我的景况,劝我不可因贫病交迫而「自暴自弃」,并以他一生的经历现身说法﹕「今年已七十二岁,工作中竟充满童心。」我把信一遍又一遍地读给妻子和三个小儿女听,连十岁的小儿子都听哭了。那当年令我心醉神迷、透明烛照的声音又在我们风雨飘摇的茅屋中回荡,「字字化为金」。

俱往矣!好不容易熬过「六亲不认」的浩劫,又赶上认钱不认人的「大好形势」,在茫茫钱海中重温古今友情,「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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