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街头巷尾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9-27 18:54 我要评论

你会庆祝吗?房东深蓝的眼惺忪着,睡觉前带着不经意的好奇问。冰箱里有不少食物,你随意好了。

茹翌摇摇头。这家美国人知道今天是华人中秋节已经难得,没有必要告诉他们自己是35年前的中秋清晨诞临这个尘世的。




(配图:依林随拍于北京)

十岁之前,父亲在世,茹翌的中秋节是温馨的,父亲说:天上人间都为茹翌庆祝生日。

父亲走后,母亲在江南的四季里时刻把茹翌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仅衣着,与人交往也如此,在母亲眼里,茹翌永远是刚出壳儿的绒羽未干的雏儿,母亲毫不含糊地把所有的日子折叠成保护茹翌的暖箱。可感冒风寒咳嗽胃痛却不太领情,春夏秋冬轮班跟着茹翌。十八岁的江南女孩,应是如同这苏州的竹子般灵秀青葱亭亭玉立,茹翌少有红润的白皙,单薄的身体,仿佛一株浮着白霜的细小的幼竹,茹翌二十八岁依旧如此。

江苏老城,家住巷尾,邻里极少和茹翌母女搭讪。只有家住街头的纪翔,碰到了会打个招呼,需要时还勤快地帮把手。

纪翔和茹翌同岁,两个妹妹幼年夭折,父亲也早逝了。纪翔慷慨地帮这个少言寡语的邻家女孩抄笔记做值日扫除,小学、中学,同级同班。

茹翌上大学攻读生物制剂时,纪翔已经是汽车修理厂的技师,每周末他来接茹翌回家,浑身意气风发的精神头儿旺盛地冒出来,密密层层笼罩着茹翌。每每靠在他结实肩头,童年靠在父亲怀里的温暖欢快就在茹翌的心头忽悠几秒钟。

二十五岁的中秋,纪翔拉着茹翌的手去登记结婚。来之不易,母亲嫌纪翔工种不够体面,薪水不够丰足而针锋相向,直到茹翌因此大病一场才怏怏做出退步,纪翔母亲的反对虽没有那么强烈,也是没有好的脸色,纪家的香火续传交给这么孱弱的女人实在不放心。

洞房之夜在街头纪翔家的小屋,纪翔热烈地拥抱着茹翌,咱们的日子从此会圆圆满满的!

纪翔茹翌第一个月住街头婆婆家,第二个月住巷尾岳母家,一对独生子女,两家退休老人。

婆婆不允许开电视,晚饭一过,就催两人回屋睡觉,婆婆也不看电视,躺在床上,卧房门开全了,一丝纤细的声音都会被捕捉过去。

岳母对纪翔身上的机油味厌恶至极,纪翔在厂里洗了澡才能回来,一进门还得在岳母的逼视下去冲凉房再洗刷一遍。岳母摁着茹翌一起看电视,纪翔则像只大熊,呼哧呼哧做着岳母布置的家务“作业”。岳母看到各个频道全是雪花了才罢休,茹翌望着纪翔在窄小空间里兜兜转转洗衣擦地,心好像一坨湿衣一绾拖把,跟着纪翔一双大手里的衣服和拖把使劲拧绞着。

婚后第二个中秋,纪翔想两个人搬出去租个小屋过自己的小日子,周末轮流回来陪老人。

纪翔母亲绝食抗议,茹翌母亲哭天抢地。纪翔坐在街头一双大手抱着头,茹翌伏在他肩头无助地发呆。

咱们成了母亲实现心愿的机器,哪天是出头之日?

小时候坐在父亲腿上,他教我熟记《弟子规》: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唉……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

大道理我听够了!我答应给你圆满的生活,现在连高兴都谈不上。孝顺也的让人活啊!

我们是街头巷尾的升斗小民,能有什么要求呢?怎样算圆满?

搬出去!过咱自己的生活!

我不敢,从小都是听母亲的……她是为我好呵……

为你好?她成天说我没本事挣大钱,要是买不到新城区一百平米的大房子,她就不让我们有孩子,这公平么?这是对咱好吗?

茹翌想哭,一次次干眨着眼。习惯了母亲,泪水也知道无论如何也于事无补似的。母亲警告她:就是自己怀不上孩子,也要把错归在纪翔头上,买大房子理由最充足,死不改口。

咱不能再听两个老太太指挥了,你不支持我,我会被她们逼疯的!

茹翌握住纪翔的手,恳求他,再等等,也许她们会改变的,天下的母亲都是疼爱孩子的……

纪翔母亲的老家是重庆乡村,中秋有“偷月”的应节习俗。连着三个中秋,纪翔不得不和茹翌回老家,中秋月夜,两个人牵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在田埂踯躅,悉悉索索摸了两三颗菜就闷头往回走,茹翌上气不接下气,真的做贼一般。刚溜回亲戚的庭院,左邻右舍,三姑六婆大张旗鼓地就过来了,热情地把各自偷来的果蔬往纪翔茹翌的怀里塞,这是给香火稀薄人家“送子”积德事,脚步撵着风儿,一阵接着一阵,“早生贵子”类的词句夹杂在乡里人特别响亮地嗓音在小院里“嘎嘎”地爆竹样的掷地有声,纪翔的脸如同秋霜打过的半熟番茄。

纪翔跺脚:转年抵死也不会回乡下。转年的中秋不盼就到,纪翔留在街头母亲的家里勾着头任凭母亲投诉。茹翌已经几个月没有过来了,纪翔自茹翌母亲中风半瘫之后更是不敢登门,老太太的脾气燃烧弹似的,说炸就炸,六亲不认,最令她咬牙切齿的就是纪翔。

纪翔到药研所找过茹翌几次,茹翌瘦得禁不起一指推搡。

把你妈送去最好的老人院,咱俩住巷尾,每周去老人院看她。

她不肯的,她说过我是唯一的女儿,得养老送终。

那我呢,咱呢?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你是男人啊,再忍忍好吗?

男人就理亏了?!我一个大男人要应付三个女人,我累死了,闷死了!你还要我忍!

茹翌也累也闷,连颗眼泪都没力气滴落。更没有力气去追赶纪翔愤愤远去的背影。




前年中秋前一天很热,茹翌不声不响送走了母亲。走出墓园门口,她不知道是否该回头张望,心里没有留恋,一潭死去的秋水。晚上才拨电话给纪翔,纪翔闻讯过来,陪她坐到半夜。

搬过来么?

纪翔搓搓手,低头想想,果断地摇头:太晚了,茹翌,我有别的女人了,跟我一个厂的,跟我一样是个粗人,没多少文化。

打算怎样?空气瞬间贴着鼻翼停止,茹翌张得奇大的眼窝干涸着,眨都不眨。

跟你商量离婚,你同意,我们就协议离婚,比较快,然后跟她结婚。

你想什么时候离? 月光漂去茹翌脸上的仅有的生息,那些眉眼唇颊都成了不太恰当的摆设。

……听你的吧,我对不起你的……

茹翌木木地靠在墙上,一层层秋霜从天而降,一梭子无声的凌厉的偷袭,茹翌毫无还击之力:那就明天吧。

……你不用多想想?我……我们,没那么急的……

好离好散,明天中秋,整满七年,算善始善终了,不用想了……

茹翌……对不起……我们,谢谢你,那我明早过来。

秋高气爽,纪翔第二天清早就到了,茹翌彻夜未眠,洗漱后,略显出几缕精神。

办理离婚的地方不远,走几条巷子就是,我们走着去行吗?茹翌点点头。

结婚登记的时候是我拉着你的手去的,今天我还想拉着你的手走过去,行吗?茹翌痴痴怔怔,一伸手就被纪翔握住。

纪翔的手从来都是这么暖的,牵着手,窄巷的阳光让脚步温吞吞的,两边邻里的白墙乌顶老宅的表情出奇地模糊,走过一条巷子,再一条巷子,聆听着彼此脚步的声音,茹翌恍然若梦,感觉不是拉着手去离婚,七年一梦,梦醒时分,仍是七年前嫁为人妻的那个中秋。牵手之间滑过的天马行空也好,幻影冥念也罢,再或者是一声断裂的蝉鸣,一瓣四碎的落花,一羽颠沛的雁翎......总之,不要是日子......

纪翔结婚了,茹翌瘫在床上几天爬不起来。纪翔的妻子腆着肚子伴着纪翔母亲在巷子散步时,茹翌卖了老宅,启程异乡,纪翔赶得一身汗到机场道别,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自此两个世界,纪翔的风生水起,茹翌的烟雨苍岚。

加州小镇的生活单调清静,包容茹翌疲惫的身心,只是每人都不知道她农历的生日如此吉祥如意。

坐在凸悬于山腰的晒台上,沐着玉色月光,茹翌对自己说:生日快乐。

中秋的夜,异国的风,捋着山的肩脊腰背,挟裹刺凌凌的冷,奔扑而至。茹翌拉了条薄绒毯披着,山风还是透心透肺透骨,她裹紧些,再紧些,颤颤的寒气在毯子里更加肆虐。茹翌终于不敌秋凉,避回卧室。

顺手点击电脑屏幕上新邮件的提示:

茹翌:

生日快乐!中秋快乐!

我做爸爸了,龙凤胎,小名我起的,圆圆、满满。

我妈过世了,没能见的上孙女孙子。

你在外国好好照顾自己,找个有水平的好男人嫁。

纪翔  中秋

中秋满月,天地间的一滴泪,坠进茹翌眼底,水水地盈起,汩汩地漾出来,眼前一片忽闪闪的白光,朦胧之中,茹翌看见自己褪去毯子,走上晒台低矮宽实的老木围栏。脚步透明无声,背影晶莹冷彻,然后,在木栏边轻巧地一跃,不见了。

晒台依旧,月夜依旧,山色依旧,秋风也依旧,晒台旁几株枝展叶宽的玉兰树上,碗大的白花簌簌抖着,茹翌猜想,一朵脱枝的白玉兰在这寂阑的深谷随风而去,也会有永别的姿势罢……

 

1.本站遵循行业规范,任何转载的稿件都会明确标注作者和来源;2.本站的原创文章,请转载时务必注明文章作者和来源,不尊重原创的行为我们将追究责任;3.作者投稿可能会经我们编辑修改或补充。

相关文章
网友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