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搬到金口一路30号不到两年的时候,我的父亲不幸患病离世了。周围的多数人也许只是把它当做一个事实来接受,而郭叔叔和陈阿姨却将其视为人间悲剧来解读。接受只是个过程,而解读则不仅注入了眼下悲悯的主观感受,而且更包含了日后关心爱护的实际行为。
记得是一个初秋的傍晚,还上小学的我,带着两个弟弟在“少年之家”吃过晚饭后,穿过当年汇泉广场的那一大片杨树林往家里返。刚走到文登路小学的门口,老天突降暴雨。刹那间电闪雷鸣,天色旋即像黑夜般的暗了下来。当时我们小兄弟三人都穿着一样的灰色长衣裤,为了尽量不弄湿裤子,最初还将裤脚挽起来。可巨大降雨量让这一切都显得于事无补,走到文登路派出所门口,从鱼山路陡坡上飞流直下的湍流经过脚面子时,飞溅而起的水花直达膝盖。此时别说躲雨了,即便朔流而上,对三个孩子来说也变得异常艰难。我只好用手牵着两个小弟弟,发扬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精神,趔趔趄趄地沿着鱼山路大坡顽强行进,心中无限渴望着能尽快回到温暖的家中。及至终于看到金口路三十号那熟悉的绿色大铁门时,经历了电闪雷鸣的惊吓,大雨滂沱的浇灌,以及体内快速流失的卡路里导致的电解质紊乱,早已将我们变成三只瑟瑟发抖的、恐怕未来也将失去“打鸣”功能的小公鸡了。
我们慌不择路地冲进了楼道,恰巧碰到了在走廊里做饭的郭叔叔。他知道这个时间母亲不可能在家里恭候犬子们的铩羽而归。妈妈那时在幼儿园做医务工作,每天都要在孩子们就寝后查完房,才能结束一天的工作,因此回来的时间都很晚。
我们用哆哆嗦嗦的小手打开家门,环顾四望,却不知道如何“旧貌换新颜”,找到可供换洗的干衣服。正当我们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是郭叔叔手里拿着三套衣服进来了,那是他三个孩子的“行头”,这次刚好对号入座派上了大用场。在郭叔叔的帮助下,我们兄弟三人很快换装完毕,顷刻之间相继焕发出了“个虏精神”。我想这既源自身上的新衣服带来的温暖,更由于郭叔叔的义举慰藉了我们幼小的心灵。让三个孩子觉得身边有大人,心里就感到踏实。那一刻我们感受到的是缺失日久的父爱,是危急关头有人呵护的依赖。与之相比倾盆暴雨不再淫威,电闪雷鸣何足惧哉。
郭叔叔看到我们焕然一新后并没有闲着,而是转身把换下来的一大堆湿衣服抱到盥洗室,放到他家给孩子洗澡的大盆子里,一一冲洗干净,晾晒之后才放心地离去。
不过略显“遗憾”的是,虽然文斌的这套服饰,由于出自著名服装设计师的母亲之手,因此即便在当时,也显得面料考究,款式新颖,刚一穿上就情不自禁地产生出想在T型台上潇洒走一回的冲动。但无奈他的个头比缺肝少肺的我矮了不少,倘若一定要这幅五短着装的打扮离开院子,到外面去招摇过市的话,很容易使那些整天阶级斗争那根线绷得忒紧的革命群众神经为之亢奋,将被疑为偷窃得手的小贼而一举拿下,就近送交派出所去验明正身的。
七
敬爱的郭叔叔,至今回想起来,在我们相邻而居的那些日子里,您出自大爱无疆,抑或仅仅源于人性的高尚,为我们做了许多善事,展示出博大的爱心。上面所列举的不过是沧海一粟,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曾记得了。但它却在一个孩子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成为日后我一生行事为人的坐标系。
追昔抚今,正是有幸成为你们的邻居,才让我们这些处于启蒙年龄的孩子,在文革浩劫的灾难中,感受到人类文明的光辉和力量,触摸到另一种生活方式和语言体系存在的合理性和多样性,见识了与传统家教迥异不同的教育理念,懂得了在被爱的同时,也要无私地去爱国家,爱民族,爱他人。
如今,郭叔叔一家早已随着“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到来,重新返回北京,在更重要的岗位上发挥着他杰出的作用。陈阿姨作为著名服装设计师更是享誉国内外。我们家也先于他们在72年底搬离到现在的住址,而楼里的大多数其他老住户亦先后乔迁新居。如今那座心目中巍峨的主楼建筑的外表,已经斑驳陆离、陈旧不堪;前后院落也杂乱破败,不复当年生机勃勃的旧日景象;曾经虎踞龙盘,忠实地履行着保疆卫土的神圣使命、象征着家的那两扇绿色的大铁门,也像个倦意已生的老人,寞落而孤寂的悄无声息。但是有一样东西这么多年来,从未曾在我的心中须臾搬离动摇过,它就是在这座院落里度过的那段无限美好的童年时光,那些发生过的无数难忘的童年往事,那些与小伙伴们结下的无比深厚的童年友谊,还有郭叔叔给予我的殷殷教诲和自身树立的光辉榜样。这一切既是历史给予我们的积淀和馈赠,又是命运的撮合和机缘,更是造物主神奇的安排和无解的宿命!
感谢文贵,正是他的重返故里,让我得以用写这篇文章的方式,完成了一次精神家园的回归!
我深深地爱着你——金口一路30号!你在我们心中永远不会老去!因为你是我们童年的缩影,儿时的乐园,岁月的休止符号,梦想冉冉升起的地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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