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年节失魅与仪式缺位

来源:未知 阅读: 2019-01-31 16:18 我要评论



人类学家维特·特纳曾言:“节日是人类发明的最大的仪式”。照此说来,尊享“华夏第一节”的春节理应被奉为节中之节、仪上之仪,但现实中年节之味业已趋淡,仪式性或仪式感的非受迫性缺位当是主因。

春节的仪式性行为较为繁复,既广存九州方圆,又各呈别样范式,其荦荦大端不外乎包饺子、贴春联、放鞭炮、拜大年等。拥有数千年农耕文明史的古国,节日多与农桑之事有关,且都由某种特定农产加工而成的食品,来担纲节日专属记忆的承载,比如端午的粽子和中秋的月饼。农业社会的最高成就或最大满足是吃穿不愁,故此,按照“民以食为天”的排序,先从包饺子说起。




饺子是中国北方美食中的翘楚,所谓“好吃不如饺子” “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以及“饺子酒越喝越有”。这些源自乡间的俚语已超越裹腹、口感和营养的范畴,成为衡量幸福感和获得感的另类标尺,也隐含着市井文化心理的深层比较。包饺子程序繁复、讲究颇多,既有馅的质地与调味,也有面的软硬和皮的厚薄;既有包的手法和饺子的外观,又有下锅后添几遍凉水和生熟与否的火候把握。甚至,还有和馅时须按单一方向搅匀提香,及蘸料中酱醋辛辣之味的调和等等。正是这些技艺含量较高又费心繁琐的程式,有形无形地构筑了年节之夜不可或缺的仪式感。再者,早先是一家人围坐炕上,把一团团饺子馅用一张张圆面皮包裹起来,包好后放再按顺时针方向,将饺子由边缘向核心依次旋转摆放在圆形的盖垫上。这些好似不经意的连续性动作,产生的效果不光是饺子包得好看,盖垫上铺摆得致密且图形规整美观,而是这些动作本身已容涵多重的团圆意蕴,也间接地强化了家庭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吃饺子的环节最能凸显仪式中的敬老礼序。早年多为几代人的大家口,一锅饺子不足让所有人吃饱,所以第一锅盛出后须先端给家中的尊长,然后再依辈分逐次食之。时下的世道以小为宠,头锅饺子多半要先伺候娃娃,如此这般长幼颠错必使年节的仪式感茫然失序。



生活水平大幅改善的今天,包或吃饺子已属寻常,平时想包就包想吃就吃,平日或过年都可从超市方便购得随时下锅。可年节的饺子蕴含的不只是它自身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娘的味道,团圆的味道和节日的味道。便捷的购买行为或许是高效之选,却也无意中模糊了节日与平日的界线,是家庭口感忠诚和个性味蕾丧失的开始,并会悄然地消解席坐一圈包饺子的亲情体味。换言之,饺子从家庭化制作到商品化购买的过程,从家人亲手包到机器制式包的嬗变,也是年味渐趋寡淡的渊薮之一。

“总把新桃换旧符”一句,道尽辞旧迎新之际春联之不可或缺。首先要有一笔好书法,其次要求两联好词语,再次要领是贴在好时辰。好书法在毛笔为书写工具的年代尤为重要,老话说“字是人的风貌”,也是一个家庭生活旨趣和精神素养的外烁。年节时分左邻右舍皆会亮出各自的精气神,在众人观望评说的比较效应面前,拿不出门的字必是羞于贴在门上;好词语更需一番酌量,既要高度肯定过往的旧岁,更要祈愿来年之顺遂。无论富裕人家,还是贫寒之舍,亦或书香门第,或为求福增寿,或为博取功名,或为财源广进,或为添丁增口,或为除旧布新……多有不同诉求,各具殊异情境;好时辰是指要在特定时段贴春联,通常为除夕之晨至当日午间,不得随性早贴或晚贴。因春联不单是自己人和邻居们看,也有迎福纳祥敬门神的功用,若不遵时辰之律,就会陷入仪式序次的错乱并产生时空的违和感。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以春联抒发鼎新祈福之意,也有个别借此讽喻时政表达不满的。如1950年代土改后,有位被剥夺者为一泻内心愤懑而撰联于门,上联为“贰叁肆伍”,下联为“陆柒捌玖”,横批仅“南北”二字。其意涵虽颇为费解,却也很快被嗅出异样的阶级气味。可见早先对春联之事绝不马虎,借联抒怀言志的大有人在。现在各为自家书写对联的少之又少,本身就缺了一道仪式性的行为。人们多以得来并不费功夫的一副印刷品来应对,并不怎么推敲与自己的心境和家境贴切与否。内容可想而知,要么是虚浮空洞的高蹈,要么有商业广告的推销。城市楼宇更有不贴此物之家,以免防盗门上多一层需清除的文化累赘——从根本上消却这道年节仪式性的物理空间。




 “拜大年”仨字说明年节之大、之要、之不可不敬。因为“年”是最能彰显宗族聚会意识的平台,也是最能体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载体。所以通过年的检视和体察,往往能厘清或透见一个人社会关系的总和。 “年”之可敬可拜不唯人与人之间的互拜,更在于拜天地拜自然拜万物拜诸神,因此过去把请灶神、门神、财神等定为年节莅临的标准动作。古人深信节能通神,缺了神性的节日便会萎靡成凡俗的平日,而未存敬意的时光无疑是在重复单调和乏味。然而不到三十年光阴,拜年的情势已今非昔比、所为迥异。从挨家串户或鸿雁传书,到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再到微信转发群发,拜年的形式已达至极简。从长幼有序到不论辈分,从厚薄有别到不分亲疏,拜年的情分和意趣已日趋淡然。可见,通讯手段进步在赢得效率的同时,也将必要的仪式性虚拟为仅具象征意义的网络现实,并将节日往昔的神性筛滤得所剩无几。

拜大年是仪式感最好的展现,一是何时拜,二是向谁拜,三是如何拜。何时拜就是时辰要对,不能腊月之末或大年三十,年还未过就一通郑重其事的花哨祝辞,自觉能抢个先拜为敬的礼道高点;向谁拜也有说道,至少要体现顺序差别和亲疏有致,可如今手机群发之术普及,已让真情实意与虚情假意无分彼此,都融合为屏幕上炫彩的陈词滥调。如何拜也有讲求,大致是要敬颂祥瑞的话,摈弃忌讳的词,但又不能千人一面、众口一词,只顾图吉利、讨口彩、博好感,而是要有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分寸拿捏。男女老少、长幼尊卑、贫富良莠,各有情感色彩的差异和言轻语重的不同。不过,在智能手机平步天下之时,如何拜年之说已成为难堪的伪话题,而仪式感的存续也只能拜托手机功能的演进,很难再欣赏到分人别情、彪炳个性的原创之词。




而今,鞭炮的功能性旨趣已发生转移,基本与传说中的感天动地无关。热衷燃放既有深层原由也有浅显道理——随着鞭炮炸响和礼花绽放,或可纾解经年累月紧张劳作带来的压力,让岁月叠加的艰辛有了终可释放的快感,哪怕只是短暂的鸣响和闪耀。所以,允许在特定环境和时段燃放,不仅是对年节文化风俗的仪式性传承,也是对当今快节奏生活的片刻随意和放纵,甚或是对我们这个发明了火药的民族,施以年年岁岁的感怀和忆念。节日不是平日,它不竭的魅惑恰是由非常规的举止来实现,放鞭炮正是一种引发快乐也导致危险的“非常”。如果知时节守规矩倒也无妨,问题是只要鞭炮开卖,便会有人不按时间节点,不分白昼黑夜;不管腊月正月,无论初一十五;莫管人前人后,不论危险与否,只图自己乐呵想放就放。不但打乱了节日仪式性的节律,也全然误会了燃放鞭炮的本意。



随着各地城市化步伐的加快,燃放鞭炮的空间被一再压缩,显而易见的环境污染、火灾隐患、伤人害己等弊端自不必说,年复一年强调的限放或禁放又形同虚设,所以再坚持燃放自由的观点似无必要。不过,年节期间以爆竹的鸣响来驱鬼或迎神的仪式性符号,确有变通或改造后存留和延绵的价值。比如以集会锣鼓、音乐演出、大型焰火等来替代,用群体性的聚欢来对冲或置换个人的欢娱,类似国外许多名城跨年夜举办的活动。

其实,人类情感的一切特殊际遇都离不开仪式性行为,仪式感也普遍存在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逢着特定时间节点、特定举办地点和特有情绪聚点,仪式感甚至是一种刻意和必需。譬如奥运的火炬传递、会旗升起和圣火点燃,在一连串仪式中接续和高拔了奥林匹克的不朽精神;再如西方传统的圣诞,节前的点灯仪式、节中的子夜弥撒和节时的互赠礼物,都是其仪式感的必备程式;每年一度的慕尼黑啤酒节亦然,只有市长用木锤开启第一桶啤酒,象征节日开幕的礼炮燃放后,啤酒城才允许售酒并即刻沉浸狂欢。



 
不难想象,上述佳节盛事若缺少起楞性的仪式营造,就只能呈现视听的无趣和线性的平淡,不再有激动人心的期待、感人肺腑的瞬间和永难忘怀的场景。所以言归本题,在物质铺排的生活已极大丰富的今天,还须预留几分人文精神成长所需的空间,这个空间存蓄的规则、体面和尊严,恰是由仪式来架构和夯实的。所以,当春节曾经的仪式感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当过年的仪式性在集体无意识中渐次淡化,人们是否应在推杯换盏之余,对传承千百年的春节礼俗稍加咂摸;是否应在游山玩水间隙,反思为生存效率而牺牲的生活本质。进而以虔敬之心和不怠之力,重构业已半存半废的年节仪式,让失魅的传统文化步入返魅的归程。因为,一个没有神奇节日的民族,必定终年循环着日复一日的庸常;一个没有卓异仪式的节日,终会在索然无味中滑向精神的沉坠。

成稿于2019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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