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良铮离开我们二十八年了, 人们至今还为他的坎坷平生感喟不已。 但是, 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大时代, 那不过是沧海一泪。 甚至杨绛在新著《我们仨》中也慨叹 “我们一生坎坷。” 那么, 良铮在生活中经受的苦难也许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意蕴 。 作为一个现代派诗人, 穆旦在他最杰出的诗篇中所展示的一颗无比敏感的、 高贵的现代中国诗魂的受难, 却是非比寻常的。
一九八零 年初, 久经摧残的文艺界开始复苏, 良铮生前多年背负的罪名也初步得到平反, 穆旦的八首遗作也于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在《诗刊》面世。八首诗均作于一九七六年 “四人帮” 覆灭前后, 其中《冬》 作于岁末,距诗人弃世不到两个月。这首绝笔震撼了他睽违三十多年的诗坛。 《冬》共四章, 每章四节, 最引人嘱目的是第一章: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 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 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 只是听不见,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得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时节,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间,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每一节最后的迭句, 宛如教堂晚祷的钟声, 唤起了多少受难灵魂的共鸣。奇怪的是, 《冬》收入一九八六年出版的《穆旦诗选》时, 这个迭句却不见了, 为四个不同的句子所代替, 使整章和全诗的意境都发生了变化。多年来我一直感到困惑, 直到近来才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脈。原来当年穆旦写成《冬》之后, 随即从天津将一, 二两章寄给了尚滞留临汾的 “九叶” 诗友杜运燮。老杜在回信中认为迭句如此复沓似乎 “太悲观”, 穆旦在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回信中作了回应:
你反对最后的迭句, 我想了多时, 改订如下: 将每一迭句改为 (1) 多么快, 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2) 呵, 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3) 人生的乐趣也在 严酷的冬天 (4)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这样你看是不是减小了” 悲” 调?
运燮是穆旦的老朋友, 他的意见无疑是出于对老朋友的关心和爱护。当时 “四人帮”被揪出不久, 政治形势并不十分明朗, 多少人还心有余悸。运燮素来谨言慎行, 何况良铮的 “历史问题”还没有平反, “太悲观” 的调子不符合“时代精神”, 不仅不能发表, 没准儿还会给作者招来新的“言祸” 。良铮也是过来人, 为了不辜负老朋友的关爱, “想了多时”才做出了改订。这些只是我的揣测之词, 作为两位诗人的老朋友, 姑妄言之。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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