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启功:齐白石先生轶事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3-09 17:28 我要评论




齐先生早年刻苦学习的事,大家已经传述很多,在这里我想谈两件重要的文物,也就是齐先生刻苦用功的两年“物证”:一件是用油竹纸描的《芥子圆画谱》,一件是用油竹纸描的《二金蝶堂印谱》。那本画谱,没画上颜色,可见当时根据的底本并不是套版设色的善本。即那一种多次重翻的印本,先生描写的也一丝不苟,连那些枯笔破锋,都不“走样”。这本,可惜当时已残缺不全。尤其令人惊叹的是那本赵之谦的印谱,我那时虽没见过许多印谱,但常看蘸印泥打印出来的印章,它们与用笔描成的有显著的差异,而宋元人用的墨印,却完全没有见过。当我打开先生描的那本谱时,惊奇地、脱口而出地问了句话:“怎么?还有黑色印泥呀?”及至我得知是用笔描成的,再仔细去看,仍然看不出笔描的痕迹。惭愧呵!我少年时学习的条件不算不苦,但我竟自有两部《芥子圆画谱》,一部是巢勋重摹的石印本,一部是翻刻的木板本,我从来没有从头至尾临仿过一次。今天齐先生的艺术创作,保存在国内外各个博物馆中,而我在中年青年时也曾有些绘画作品,即使现在偶然有所存留,将来也必然与我的骨头同归腐朽。

诸位青年朋友啊,这个客观的真理,无情的事例,是多么值得深思熟虑的啊!这里我要说明齐老先生在青年时得到参考书的困难,偶然借到了,又是如何仔细地复制下来,以备随时翻阅借鉴,在艰难的条件下是如何刻苦用功的。他那种看去横涂竖抹的笔画,又是怎样走过精雕细琢的道路的。我也不是说这种精神只有齐先生在清代末年才有,即如在浩劫中,我们学校里有不少同学偷偷地借到几本参考书,没日没夜地抄成小册后,还订成硬皮包脊的精装小册,这岂能不说是那些罪人们灭绝民族文化罪恶企图意外地相反后果呢!
  
齐先生对于写字,是不主张临帖的。他说字就那么写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他又说碑帖里只有李邕的《云麾李思训碑》最好。他家里挂着一副宋代陈搏写的对联拓本:“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抟(下有“图南”印章)。”这聊的字体是北魏《石门铭》的样子,这十个字也见于《石门铭》里。但是扩大临写的,远看去,很似康南海写的。老先生每每对人夸奖这副对联写的怎么好,还说自己学过多次总是学不好,以说明这联上字的水平之高。我还看见过齐先生中年时用篆写的一副联:“老树著花偏有态,春蚕食叶例抽丝。”笔画圆润饱满,转折处交代分明,一个个字,都像老先生中年时刻的印章,又很像吴让之刻的印章,也像吴昌硕中年学吴让之的印章。又曾见到他四十多岁时画的山水,题字完全是何子贞样。我才知道老先生曾用过什么功夫。他教人爱怎么写就怎么的理论,是他老先生自己晚年想要融化从前所学的,也可以说是想摆脱从前所学的,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希望。当他对学生说出时,漏掉了前半。好比一个人消化不佳时,服用药物,帮助消化。但吃的并不甚多,甚至还没吃饱的人,随便服用强烈的助消化剂,是会发生营养不良症的。
  
有一次我向老先生请教刻印的问题,先生到后边屋中拿出一块寿山石章,印面已经磨平,放在画案上。又从案面下面的一层支架上掏出一本翻得很旧的《六书通》,查了一个“迟”字,然后拿起墨笔在印面上写起反的印文来,是“齐良迟”三个字。写成了,对着案上立着的一面小镜子照了一下,镜中的字都是正面的,用笔修改了几处,即持刀刻起来。一边刻一边向我说:“人家刻印,用刀这么一来,还那么一来,我只用刀这么一来。”讲说时,用刀在空中比划。即是每一笔画,只用刀在笔画的一侧刻下去,刀刃随着笔画的轨道走去就完了。刻成后的笔画,一侧是光溜溜的,另一侧是剥剥落落的。即是所谓的“单刀法”。所说的“还那么一来”,是指每笔画下刀的对面一边也刻上一刀。这方印刻完了,又在镜中照了一下,修改几处,然后才蘸印泥打出来看,这时已不再作修改了。然后刻“边款”,是“长儿求实”,下落自己的别号。我自幼听说过:刻印熟练的人,常把印面用墨涂满,就用刀在黑面上刻字,如同用笔写字一般。这个说法,流行很广,我却没有亲眼见过。我在未见齐先生刻印前,我想像中必应是幼年听到的那类刻法,又见齐先生所刻的那种大刀阔斧的作风,更使我预料将会看到那种“铁笔”在黑色石面上写字的奇迹,谁知看到了,结果却完全两样,他那种小心的态度,反而使我失望,遗憾没有看到那样铁笔写字的把戏。这是我青年时的幼稚想法,如今渐渐老了,才懂得:精心用意地做事,尚且未必都能成功;而卤莽灭裂地做事,则绝对没有能够成功的。这又岂但刻印一艺是如此呢?
  
齐先生画的特点,人所共见,亲见过先生作画的,就不如只见到先生作品的那么多了。一次我看到先生正在作画,画一个渔翁,手提竹篮,肩荷钓竿,身披蓑衣,头戴箬笠,赤着脚,站在那里,原是先生常画的一幅稿本。那天先生铺开纸,拿起炭条,向纸上仔细端详,然后一一画去。我当时的感想正和初见先生刻印时一样,惊讶的是先生画笔那样毫无拘束,造形又 那么不求形似,满以为临纸都是信手一挥,没想到起草时,却是如此精心!当用炭条画到膝下小腿到脚趾部分时,只见画了一条长勾短股的九十度的线条,又和这条线平行着另一画个勾股。这时忽然抬头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大家,什么是名家吗?”我当时只曾在《桐阴论画》上见到秦祖永评论明清画家时分过这两类,但不知怎么讲,以什么为标准。既然说不出具体答案来,只好回答:“不知道”。先生说:“大家画,画脚,不画踝骨,就这么一来,名家就要画出骨形了。”说罢,然后在这两道平行的勾股线勾的一端画上四个小短笔,果然是五个脚的一双脚。我从这时以后,大约二十多年,才从八股文的选本上见到大家名家的分类,见到八股选本上的眉批和夹批,才了然《阴桐论画》中不但分大家名家是从股选本中来的,即眉批夹批也是从那里学来的。齐先生虽然生在晚清,但没听说学做过八股,那么无疑也是看了《阴桐论画》的。
  
一次谈到画山水,我请教学哪一家好,还问老先生自己学哪一家。老先生说:“山水只有大条子(即石涛)画的好。”我请教好在哪里?老先生说:“大条子画的树最直,我画不到他那样。”我听着有些不明白,就问:“一点都没有弯曲处吗?”先生肯定地回答:“一点都没有的。”我又问当今还有谁画的好?先生说:“有一个瑞光和尚,一个吴熙曾(吴镜汀先生名熙曾)这两个人我最怕。瑞光画的树比我画的直,吴熙曾学大条子的画我买过一张。”后来我问起吴先生,先生说确有一张画,是仿石涛的。在展览会上为齐先生买去。从这里可见齐先生如何认为“后生可畏”而加以鼓励的。但我自那时以后,很长时间,看到石涛的画,无论在人家壁上的,还是在印本画册上的,我都怀疑是假的。旁人问我的理由,我即提出“树不直”。
  
齐先生最佩服吴昌硕先生,一次屋内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吴昌硕的小幅,画的是紫藤花。齐先生跨车胡同住宅的正房南边有一道屏风门,门外是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架紫藤,那时正在开花。先生指着墙上的画说:“你看,哪里是他画的像葡萄藤(先生称紫藤为葡萄藤,大约是先生家乡的话)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呀!”姑且不管葡萄藤与画谁像谁,但可见齐先生对吴昌硕是如何推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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