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腥风千里扬州路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4-27 21:03 我要评论

满街到处都是高音喇叭,播送着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我心里却回荡着来自童年的歌声。年年夏天黄昏时分,沿街人家往往在家门口乘凉。总有一个瞎子,中年男的,穿一身土白布褂裤,边走边拉胡琴。有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背后拖着一条漆黑的大辫子,一手扶着瞎子,一手提着一个收钱的小布口袋,低头唱着各种小调。时隔数十年,我早已附庸风雅,胡乱哼哼西洋歌曲,可是她常用《四季相思》的调子唱的孟姜女万里寻夫的故事却难以忘怀。古城夏夜,她那如泣如诉的哀歌让我过早地体味到人生的苦难。我曾取笑自己,毕竟孟姜女的故事早已是老古董,秦始皇那个暴君也早已遗臭万年了,何必自作多情,为古人担忧。没料到,「反右」浩劫中,我被充军比万喜良还远几千里呢。妻子也像孟姜女当年一样,为冰天雪地中服苦役的丈夫做棉衣,又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去狱中探望人命危浅的丈夫。我在故乡的土地上踽踽独行,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用问人﹕「今天还有盲人歌女唱孟姜女吗?」



出天甯门,沿瘦西湖走到绿杨村。冬天湖水浅,没有游船。我猛然想起当年绿杨树下有位老者,身上穿件道袍,手提一根钓鱼杆,杆端挂着个布口袋。湖里有游船经过时,老人家就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把口袋伸到船上,抑扬顿挫地唱一段道情,讨点钱。他常唱的那段,我又轻轻哼了起来﹕「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何等的神仙境界!不用问,这样的老渔翁早已绝迹,道情自然也没人唱了,郑板桥这样的「反动」思想也难逃红色恐怖的熊熊烈火。


 
等我重访了「长堤春柳」和五亭桥,斜阳已晚。回到彩衣街,经过一家烧饼店,猛然闻见一股烤烧饼的香味扑鼻而来,又把我带回少年的岁月。每天清早,我背上书包,走到娘床前去要几个铜板,然后就连蹦带跳上学去。到了烧饼铺,买两个刚出炉的烧饼,一路走一路吃。萝卜丝烧饼一年四季都有,雪白的萝卜丝配上香喷喷的葱花,比「狮子头」还好吃。豌豆苗烧饼只有春天有,鼓鼓囊囊的夹满了碧绿粉嫩的豆苗,色香味俱全,今天想起来还流口水。此刻站在烧饼铺前,我忍不住问道﹕「有萝卜丝、豌豆苗的烧饼吗?」一个年轻的师傅打量了我一番,笑着说﹕「早已不做了。只做「椒盐草鞋底」,大路货。同志是外乡来的吧?」




我怎么能忘记,整整七年前,也是春节期间,我在劳改营里饿得奄奄一息,娘从北京去探监,从茶淀火车站到清河劳改农场,一双小脚走十多里碎石子路,手里提着食品袋。眼看着白发苍苍的老母疲惫不堪的神情,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娘从袋子里先拿出个纸包,边打开包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炉烧饼,萝卜丝的、豌豆苗的。豌豆苗,北京连影子也没有。白萝卜倒有,不如扬州的好吃。现在好面粉也困难,春节一户才配给一斤。我切了一碗白萝卜丝,加了葱花,滴了几滴麻油,包了十个小饼子,一个一个在煤球炉上烤出来的,自然没有烧饼铺做的好吃。」我忍不住哭了。

娘说﹕「哭什么,吃吧。」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吃起烧饼来,不知不觉就把十个都报销了。

娘问﹕「味道还可以吗?」

我说﹕「说不上,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再来十个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说﹕「听说你们这里饿死了不少人,看到你活着,我就放心啦。」

今天我还活着,您却只是一抔黄土了,而我被「扫四旧」吓得连一个烧饼也没敢供在您灵前。

再见了,似曾相识的故乡!我好比一个失去的古王国的考古工作者,从时间的窖穴里发掘到一些碎片、几块化石,也许它们会为我打开一扇门,让我走进那个尘封土埋的世界。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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