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我与费滋杰罗的因缘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5-18 15:40 我要评论

弗朗西斯‧斯各脱‧费滋杰罗(Francis Scott Fitzgerald 一八九六年  —   一九四零年)的一生是短暂的,他的创作生涯充其量不过二十年,但他却留下了四部长篇小说和一百六十多篇短篇小说,使他成为二十世纪一位十分杰出的美国小说家。 我对费滋杰罗和他的作品并无研究,可是我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却有过一段阴差阳错的「因缘」。

一九五一年夏,我应北京燕京大学之聘,从芝加哥大学回国任教。行李里除了几件旧衣服,一架手提打字机,主要都是从读大学到研究院积累下来的几百本英文书刊。八月中到校,九月一日上课,我教的是英语专业四年级两门课。班上有些学生对我这个不远万里从「美帝」来归的青年教授感到好奇,不时来串门儿聊天儿,也有借书看的。我生就一张没遮拦的大嘴巴,聊起天儿来,天南地北,文学、政治,无所不谈。至于借书,学生肯读我就高兴,想看甚么自己到书架上去挑选,连招呼也不用打。
十二月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就在全国高等学府锣鼓开场了。运动一打响,全校停课,中共北京市委派工作组进驻燕园,领导运动,校长靠边站。斗争矛头先指向校长、院长、系主任,然后是各系教授、副教授,人人当众作「自我批评」,还要接受学生批判,搞「人人过关」。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西语系以「资产阶级思想」泛滥闻名,系主任和几位老教授当着全系师生作检讨,个个把自己骂得一无是处,痛哭流涕,仿佛犯了甚么滔天大罪。轮到我上场那天,我也如法炮制,把自己痛骂了一番。不料我的话音刚落,一个英语二年级姓李的男生跳了起来,一手指著书的封皮,义正辞严地质问我﹕「你从美帝带回这种下流坏书,腐蚀新中国青年,平日在谈话中经常散布资产阶级思想,居心何在?」我伸头仔细一看,书的封皮上画着一只手,指甲涂得猩红,手里举着一杯香槟。原来是一本破旧的袖珍本The_Great_Gatsby,是我班上一个男生借去的。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想﹕「我承认我的思想落后,但是要我把费滋杰罗的杰作扔进垃圾堆,那还办不到呢。」

我的「思想改造」有如逆水行舟,外部压力越大,我越要求独立思考,终于中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阳谋」的暗算,打入了另册,从此多年与西方文学绝缘。妻子受株连,颠沛流离,不管有多艰难困苦,也不忍心把我那几箱旧书当废纸卖掉。「文革」浩劫临头,全家流放安徽农村,书遭了涝灾。天一放晴,我俩把纸板箱一个一个打开,把书摊在茅屋门口晾晒,发现那本破旧的The Great Gatsby虽久经患难,却有点不服老的神态。

「文革」过后,我重返北京任教,时隔不久,忽然接到《世界文学》月刊编辑来信,要我尽快将The Great Gatsby译成中文。简直不可思议!「腐蚀新中国青年」的黑锅,我背了将近三十年,怎么偏偏会找到我来翻译这本「下流坏书」?莫不是命运的嘲弄,还是费滋杰罗显灵,责成我为他「平反」,还他一个公道?思前想后,我虽自感译笔粗拙,难以重现他那优美的风格,却又也无法回避这道义的召唤。   



 
十年以后,我用英文写了一本回忆录,自然把这段公案写了进去。书于九三年在美国出版后,陆续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其中有一位是曾在纽约百老汇舞台和好莱坞银幕上活跃过的女明星,她在来信中特别提到这个情节,接着写道﹕

我认识他。三十年代期间,我是个演员,住在好莱坞一家名叫「真主花园」的旅馆, 许多来做短期工作的作家和演员住在那儿。斯各脱‧费滋杰罗那副愁苦的面容是我平生所仅见。他那悲惨的处境刻划在他脸上,流露在他声音里。我是在餐厅里结识他的。那天我一个人正在看雷格蒙的小说《农民》,有个人在我身旁弯下身子说﹕「你干么要看这本波兰式的《乱世佳人》?我回答说﹕因为是我的朋友纳特‧福柏推荐的,我也非常爱看。」他听了嗤地一笑,又摇摇头,仿佛我无可救药了。我问他﹕「那你推荐甚么呢?」他说﹕「哦,最优秀的作家斯各脱‧费滋杰罗的任何东西。」

我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仿佛《盖茨比》的作者又一次显灵,可惜「萧条异代不同时」,我只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了。

但是,故事并没到此为止。马里兰州洛克维尔市有一座圣玛利天主教堂,离我们在维州的住处不远,这座小教堂建于一八一七年,建筑古朴庄严。每逢主日,一位中国神父在那里为华人教友做弥撒。去年八月二十日上午,我陪妻子去那里望主日弥撒。我送妻子进堂以后,独自出来在阳光下漫步,心旷神怡。不知不觉间,逛入了教堂边上的墓园,心里默颂起英国诗人格雷的《墓园挽歌》,又感到无端的惆怅,神思恍惚。突如其来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一块墓碑前面冒了出来,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谁?」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位衣着整齐的中年白人男子,我舒了一口气。他没理会我的问题,却指着墓碑说﹕「最优秀的美国作家!」我低头一看,毫无雕饰的石碑上刻着﹕

Francis Scott Fitzgerald
September 24,1896 —December 21, 1940
Zelda Sayre
July 24,1900 — March 10, 1948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奇缘!四十四年前,他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和我一道蒙冤受难。今天,我无意之中竟然又有幸在万里他乡邂逅他的阴灵。这是一片很不起眼的墓地,费氏家族的几座墓占了其中一小块地方,没有树木,没有花草。这里既没有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诗人墓地的庄严肃穆,也没有米兰大教堂的瑰丽堂皇。想当初,一个不甘寂寞的金发少年,梦想凭自己的锦绣才华,营造一座金碧辉煌的地上天堂,享尽人间赏心乐事。曾几何时,贫病交迫,梦碎酒醒,他身不由己来到这个角落安息,和他的红粉佳人分享一抔黄土和永恒的寂寞。墓园几步之外就是一条大路,日日夜夜奔驰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万万千千的匆匆过客中有几人曾在这里「解鞍稍驻征程」,低徊凭吊一下这位「美国梦」的化身和「爵士乐时代」的史诗大师?也罢,永远摆脱了名缰利锁,超越了生与死的魔难,费滋杰罗有福了,他将以他的不朽诗篇彪炳千秋。时已正午,弥撒完了,妻子走出教堂,看到我在墓地踯躅,远远地喊道﹕「你不怕中暑吗?」我指着墓碑说﹕「又踫上老朋友啦。」她感到诧异,走到墓碑跟前一看,笑着说﹕「这大概可说是阴魂不散吧。我望了一台弥撒,你竟然又有一次『幽会』。明年是他的百年诞辰,咱们带一束鲜花,来安慰他的英灵吧。」我又指着墓碑前地面上一块碑石,上面镌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最后一句﹕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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