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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传”的平仄 -- 格律诗的幕后推手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7-26 21:37 我要评论

体育运动里,数美式橄榄球的规则最繁复。即使是资深球迷,也未必次次都能搞清楚裁判吹哨为哪桩。但这些规则的制定,却是经过了多年的反复推敲,目的是为了让比赛更公平更激烈。如果不讲规矩的话,咱找几个会武术的护着,一路拳打脚踢,要多少达阵就有多少达阵。不过那样的比赛还有人看吗?

格律诗,又称近体诗或今体诗,因别于无拘束的古体诗而得名。格律诗的创作,也和橄榄球一样,有许多规矩要遵循。打破了这些条条框框,或者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只能叫新诗或自由诗。新诗的兴起,时间不长,成果斐然,自然不容置否,但格律诗自唐朝流传至今,也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比如新诗不容易记住,大家必有同感。而格律诗的名句一入脑海,终身难忘。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句话对清朝的蒙童有启迪,却误导了许多热爱格律诗创作的现代人。没有私塾先生的口耳传授,现代人写格律诗,就像我们爱打乒乓,推挡抽杀,一招一式,有时候看起来蛮像回事,可是一遇上受过正规训练的球手,就败得溃不成军,输都不知道输在何处。

格律诗要押韵,押在何处,地球上的中国人都知道。至于是押古韵还是以普通话为基础的新韵,见仁见智,不妨束之高阁。

但格律诗讲究平仄,今人多不甚了了。有人是不屑一顾,这部分人少而又少,闻所未闻的占了绝大多数。平仄的失传,始于科举的废除和欧化诗的引入。其后普通话将大部分入声字改为平声,搅乱了古诗词的平仄分类。

那么平仄是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妨弃如敝履呢?愚意以为要视创作者的定义而论,如作者定义其作品为七绝,那么我们就要按七绝的标准来衡量。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四七二十八的,都叫七绝。我们举王安石的名诗《泊船瓜洲》为例:

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明何时照我还。

其中仄声字以红色标明,注意“一”和“隔”按古音为仄声。对应的平仄规范如下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这首诗虽然是“京”字平起,却是一首中规中矩的仄起七绝,按平水韵押十五删。在平仄上遵循“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原则。当然,光是符合平仄还远远不够,让这首诗流传千古的正是一个神奇的“绿”字,名词动用,生机盎然。但假如我们不讲平仄,将“绿”句改动一下

又见春风绿江南,明月何时照我还

诗眼“绿”字还在,但这句诗还能流芳百世吗?毛病正出在平仄不协调上。原诗抑扬顿挫,琅琅上口,正是平仄在背后做无名英雄。

一首格律诗,就像一首好听的歌,优美的曲调已经定了,作者只需按调填词,就能上口吟诵。至于其它的讲究,如孤平和拗救等理论,比较复杂,估计古人也只是下意识地“将错就错”而已。但古人又云“不以辞害意”,如得佳句,一切藩篱皆可推翻,并不拘泥于成规。林黛玉指导香菱作诗,道: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如崔颢的《登黄鹤楼》的颔联:“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上句自“鹤”字以降,一仄到底,犹如疾风骤雨;下句却回归格律,不疾不徐。上下句在平仄上犯了“失对”的毛病,但在节奏上形成鲜明的对比,意境连贯深邃。后人称此诗为“唐诗第一”,正是此联的缘故。杜牧的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其中“十”字为仄声违规,但其呈现的意境,是其它平声数词无法达致的。

除了平仄,近体诗的另一为今人忽视的潜规则是“”。今人避繁就简,喜作绝句。殊不知最难做的就是绝句。要在四句内完成起承转合,难度比律诗要大得多。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可以很好地解释什么叫“起承转合”。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诗与普希金的名句“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异曲同工,而表现得更为隽永,意犹未尽,如品半杯清茶,余香满口。

要说明的是,作诗亦如绘画,“起承转合”是一个合理的艺术布局,但不是唯一的章法。其它章法如果用得好,照样可以是好诗。比如王维的《寒食汜上作》,用的是“起合承承”的倒装结构。

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依依渡水人。

那么,没有进过私塾的今人,有没有格律诗词写得好的呢?国学大师陈寅恪被称为是“最后一个用文言文写作的人”,终其一生,除被迫写的检讨书,没有写过白话文。其格律诗功夫也十分了得。他的诗,处处用典,深涩隐晦。但那绵长深沉的韵味,与李义山好有一比。1919年国学大师吴宓在哈佛演讲,菜鸟新生陈寅恪作《红楼梦新谈》相赠。诗曰: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吴宓一读之下,惊为天人。二人从此结下了一世的友谊。

前几年网上有人连载点评毛的诗词,从专业的角度,批得毛诗体无完肤,让我等受过老毛折腾的看得大呼过瘾。平心而论,撇开匪气不谈,毛的诗词还是有些水平的。举一首不太受人关注的怀古词《浪淘沙》: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首词用典很浅,但怀古意境深长。最后两句尤佳,为子民们反复引用,作为忆苦思甜的结束语。但通观全词,视觉景观效果却是白茫茫一片。白浪滔天,还有渔船出海?其之所以被人传诵一时,除了被迫一遍又一遍诵读产生的条件反射式的快感,也有长短句和合辙押韵带来的韵律美感。毛是湖南人,从来不说普通话,却知道幽燕的“燕”读平声。2005年,某校欢迎国民党主席到访,校长致辞时,把“燕京”送给飞来飞去的燕子做了首窝。

金庸先生刚出道时,以《书剑恩仇录》一炮而红,书中的余鱼同颇多诗词创作。在再版后记中,金庸坦承,此前他从未听说过平仄,待书出版后有人指点,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当时掂量再三,以自己的古诗词水平,只给了余鱼同一个秀才出身,否则臭出大了。查老有所不知,即使是写科举的应制诗,如果平仄不叶,秀才也是考不上的。平仄之于古人,是渗入血液的童子功,是下意识地要遵守的规矩。今人无人指点,便茫然不知平仄为何物。

诗言志,言之无物或无病呻吟的诗都是过眼烟云,只有有感而发的诗歌才能流芳千古。陆游的名诗《剑门道中遇微雨》,报国无门的愁苦心情,反衬着绝美的画面,借景移情,令人动容。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最后请大家欣赏晚清书法大家,两朝帝师翁同龢晚年的一幅诗书画作品。

绿窗闲看静无尘,瘦影婆娑笔有神,绝似王维归汜上,夜来风雨泣孤臣。

此庚子十月写梅作也 瓶生/余家旧藏冬心(金农)画梅,孤冷独绝。每喜临之。辛丑三月井眉居士记

作此诗(1900庚子)和作此画(1901辛丑)时,翁同龢遭贬谪回乡,交地方官严加看管已两年多。山河飘摇,国难当头,咏梅抒怀,孤臣泣血。真正人书俱老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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