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赞美的沸点到此为止，人们还能以“死者为大”的心态与之琴瑟合鸣。但作者显然意犹未尽，最后还要以盖棺定论的全覆盖视角，继续发挥着主旋律的随想变奏章节：“S君曾经这样说······，有一天，当党旗覆盖着我躯体上的时候，这样我就满足了。”
无怪乎S君深情款款地这样主张人生最后的诉求，共产党人对党旗的崇拜似乎历史悠久，歌剧《江姐》里一曲“绣红旗”的优美旋律，声情并茂地将生死与鲜艳的红旗合为一体，成为共产党人来日修成正果之后覆盖遗体的最高荣誉。
我相信S君说这番话时是充满了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真诚的，可悲剧恰恰不仅我相信了，长眠在英国伦敦海洛特公墓里一百多年、以怀疑一切为基本学术特征的马克思，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居然也相信了，并且深为有这样情真意切的东方弟子而动容骄傲，于是竟迫不及待地在S君刚达到办理退休手续的年龄，便匆匆招他而去。由此一来我们或许会担心在光线幽暗的阴曹地府觐见时，两人会不会相逢不相识？或者彼此交流起来有什么语言障碍（据说马祖师爷会六国外语，只可惜单单不会吐噜中文）？否也！这完全是不解风情的杞人忧天。因为那面鲜红的党旗可谓朝圣者最醒目的标配，镰刀斧头的图案是全世界无产者相互辨识的“二维码”，凭此一举便足以让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永恒地站在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前列腺”上。令人无限欣慰，S君走时遗体上恰恰覆盖着鲜艳的党旗，从连填个《入党志愿书》都激动得“手脚冰凉”这点上判断，他绝不会食言，一定是带着“这样我就满足了”上路的。试问这人世间有几人能带着“满足了”的心态驾鹤西去？大概率的都是死乞白咧地心怀种种不舍和万般无奈迟迟不肯撒手人寰。因此S君在生死问题上所达到的政治高度已经无以复加，且为最坏情况的发生预留了体面的台阶，何须再发出像悼文里说的“他曾经对退休生活有过太多太多的设计······。十分不舍他劳碌奔波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这样相互抵牾的缀语。要知道正能量来之不易，即使不能弘扬光大，亦要小心维护，按其夙愿送君走好最后一程，才是为友者的人间正道。
四
W君的悼文犹如旗帜鲜明的时代标志物，成功地通过个体生命的消逝来证明道路伟大的同时，其中某些颠覆性细节也让大弟与S君真实关系显露无疑。比如前面提到的、大弟口中S君的女儿至今未婚云云。其实该女不仅早已成婚，而且已经有了孩子，因此S君断无临终前还没能看到第三代，以至于死不瞑目之类的缺憾。对过从甚密的至交好友家庭基本点认知的大相径庭，只能说明对方在女儿出嫁这样的大事上根本就没有邀请大弟参加，至于去喝一杯“百岁酒”就更谈不上了。
前文提到，大弟曾多次在我面前将S君引为文交已久的挚友，个人之间的交情更是经过了几十年岁月的沉淀愈加深厚。甚至在S君去世多日，再次对我谈起时，仍旧用十分后悔的语气说：“要是知道事情会是这样，当初真应该把他对我作品的口头评价录音保存下来，稍加整理就是一篇很好的文艺评论。”直到这篇悼文的出现，我才恍然大悟，若论文笔和写作水平，W与大弟相比差的可不止一两个等级，若是著文为稻粱谋，怕是这位“呀”是要饿饭的呀——！
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辨识出为什么大弟在探视问题上总吃闭门羹，即使是为了表达最真诚的善意和良好的祝愿仍旧不被对方所认同。权力是中国的宗教， S君在官场上侵染多年，对朋友的界定已然成规，即从自身官方的标签出发来制定标准，这位悼文的作者正是体制内的一员。长期的耳濡目染甚至让他的妻子也深谙此道，故而才会有前文提到的那个电话中的“定向”召唤。大弟乃布衣在野，官方评价体系中属于“低端人口”。情感基点的偏移导致你文章写的越好，越无异于对他们发起才智上的无形挑战，对应的短板恰恰是官僚阶层普遍的慵懒和无为，因此实际的内心感受肯定是不舒服的。若在平时倒可以用言不由衷的赞扬来显示自身文学的鉴赏力和高高在上的大度，可一旦到了生命长度的对比无情地展现在眼前时，来自体制的优越必然荡然无存，这时不见与拒绝便是不二的选择了。
大弟或许一直在精神上想当然的自由摆渡在两人的文交懿美之中，但这次S君却用生命的绝唱，为其出具了“体检报告”，那上面明确诊断为“脑颞叶偏离性占位”。症结确乎存在于大脑内部，官本位导致“偏离”，虚假情形成“占位”。患者的基本表现之一，就是针对特定对象，与之相交往往习惯性做出“利我”的行为判断，靠美化对方来折射自身的亮度，又凭自身的亮度进一步美化对方。最终因为过程的失真和结果的虚幻，却不得不通过死亡环节的不期介入，让原本自认为的浮光绚影，过滤为色彩全无。
另外，不能排除还有一个潜在因素左右着沉疴之中的S君敏感脆弱的心理。试想宦海久矣，必是交游干谒有道，结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可谓不多，倘若此番人生的最后一程实施“开卷考试”，前来者定会既不乏面色红润，“三高”全无，一开口不是大蒜拌猪头肉的鲁菜特色喷射而出，就是要树立“四个意识”、“三实、两做”等官话套话连绵不断；亦不缺刚与二奶巫山云雨、颠鸾倒凤过后的中年小哥，匆忙带着尚处于不应期的阳具前来假惺惺的悲天悯人。这一切病榻之上早已练就一副金睛火眼的S君必定一目了然，于是宁愿采取避而不见逃避现实的方式，也绝不愿身处医院这个生与死的十字路口，在自己眼前频繁发生视觉错位的残酷比较，病痛之下，再令心态陡然失衡。
五
行文至此，豁然对死亡有了正面的认识。从积极的意义上说，或许死亡是公平的，一个人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灿烂辉煌、高高在上，哀乐奏起时还不是与贩夫走卒一样殊路同归。死亡又是神奇的，生前获得的桂冠再炫目夺人、数不胜数，走的时候仍旧两手空空，将一切沽名钓誉如数奉回。死亡更是有利用价值的，没见那位共和国的代主席、曾经的国母宋庆龄女士，不是在生命垂危之际被批准为中共党员，为建立在休止符号上的价值最大化树立了典范吗。死亡又是有启发的，它一劳永逸地结束了围绕其中的各种游戏规则，但其溢出物却意味深长，可供活着的人们浓缩的批判和彻底的反思。
人真实的活着不易，但绝不应失真的死。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文虽看似对死者有失哀敬，但其身后若能借此回归人性的真实与未经雕琢的自然，难道不也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吗？
一路走好S君！统祈恕宥W。
2017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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