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异域游子放牧思念的日子。
而我在新加坡度过的中秋节却别有一番韵致。
新加坡的中秋节是热闹非凡的，一两个月前各色各味的月饼、各形各款的灯笼就早早被芳香肥硕的柚子、沁脾清心的佳茗簇拥着应市，河畔街边一曲曲团团圆圆的歌乐摇曳着人们的中秋情绪，仿佛家家饼店窗里门外精心选购月饼的蜿蜒人龙，买不够的月饼，说不尽的期盼。
直等到中秋节的那一天，节日的喜庆达到了沸点－－华人家家户户老少欢聚吃月饼提灯笼，大大小小的办公室里，也少不了不断推陈出新的月饼，最乐的是孩子们：甭管是不是华族，那争先恐后穿上的鲜艳华服，那会亮会闪会唱歌的灯笼，那剥柚子猜灯谜吃块月饼尝杯淡茶的校园或社区活动，那含着一轮满月的夜幕下提着灯笼走街坊时盈盈烁烁咿咿呀呀的灯光长龙，无一不是乐趣无限的。
我在新加坡的第一个中秋，和一班好友赴外岛，听海、赏月、品茶、啖果、放歌、神侃……优哉游哉，顾不上思乡。
第二个中秋，我认识了住在街对面半独立两层排屋里的陈家奶奶，也自此认识了喧闹红火的狮城中秋里一隅独自寂寥的角落。
陈家奶奶一头银发，却清瘦隽逸。打招呼多了，熟识起来，她说孙女都要和我一边大了，也和我一样：特馋萝卜糕和芋头糕。她时常唤我过去解馋。她屋子里纤尘不染，十分亮堂。客厅卧房餐室的红木家具，呈亮古朴。墙壁上悬挂着许多镶嵌在精致木框里的黑白照片－－我惊异她年轻时的天生丽质，多么恬静柔美的女子！陈家爷爷辞世几十年了，那照片上的英俊面庞却仍然透着令人春心荡漾的魅力。
还有不少全家福式的照片在房间各处静默着，我暗生羡慕：幸福的陈家奶奶。
中秋节将至，我猜测对面陈家奶奶幽静的房子里，月满中天的时刻，应会是人声鼎沸，阖家团圆的景象。清早，我出门上班，陈家奶奶隔着她家镂花的大门朝我摆手：你一个人在外，来我这过中秋罢。她幽幽深深的目光从铁栏间漫过来，挂在我心上，沉甸甸的－－我点点头。
在学校和学生们从早晨的中秋文艺汇演，到下午的猜谜、剥柚子、打月饼、学茶艺一系列欢声笑语的活动，庆祝了整整一天，快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淡。新加坡，长年累月只一种热带天气－－盛夏，早上七点天亮，晚上七点天黑。陈家奶奶房子里寂静依旧，我提着盒朋友送的广式月饼，走进她空荡荡客厅，惊愕：华人家家欢闹的中秋节，陈家奶奶怎么一个人过？那照片上的……
陈家奶奶一身素净，她领我到后院－－一棵茂盛的芒果树旁，一个圆圆的石桌，桌上最显眼的是“一群”被月光笼罩的圆饼，和常见的月饼不一样：有大有小，平平扁扁的，最大的那个大盘似的饼旁，还有一个红色的深海大碗，碗底上有几颗骰子。
陈家奶奶坐下，并不理会我的满腹狐疑：“懂状元饼吗？”
见我摇头，她语调突然高扬起来：“你好命，赶上我这正宗的状元饼！”
继而，她高兴起来，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最大的是“状元”，这两个小点的是“榜眼”……原来，这是老福建人中秋节时传统的应节食物－－一套状元饼有六十三个，包括：直径约六寸的状元饼一个，直径四寸左右的榜眼饼两个，直径二至三寸的探花饼四个，直径一寸半左右的进士饼八个，直径约一寸的举人饼十六个；直径半寸有余的秀才饼三十二个！而搏饼中状元也是福建流传已久的应节游艺－－六颗骰子，一个吉祥如意的大圆碗，全家人轮流掷骰，根据掷出骰子显示的点数，按规定博得相应级别的月饼！我在国际学校教书许多年，竟然不曾听说过！
陈家奶奶颇为得意：“我做的状元饼，满新加坡你也找不到第二家啦！就是有饼家卖，也不是我这冬瓜肉饼！”
我讶异：“冬瓜肉饼？怎么闻着枣香？冬瓜还能做月饼？这还算不算月饼啊？”
“当然是月饼！以前我们福建人好吃冬瓜肉饼，平常日子，小小一粒，铜板那么大，好吃哦！到了中秋节，冬瓜肉饼才做成有大有小的一套‘状元饼’，不光有冬瓜猪肉，还加了枣泥，你鼻子够尖！我准备了两天，今天起早就开工，我家婆传给我的这手艺，现在没几个人会了！”
陈家奶奶眼神瞬间暗淡：“唉！会吃我这状元饼的人都过去了……我家婆说，你陈家爷爷从小就好吃她做的这状元饼，年年都能搏上最大的那个状元饼……你陈家爷爷真是脑袋灵光，人家说我们福建人‘门里一条虫，门外一条龙’，可你陈家爷爷，门里门外都是一条龙！我嫁进陈家那年，他已经有几十条大船了……我天天都有燕窝糖水喝，我生阿桂，他说生一个小瓜，就给一个女佣……”
“那您真是好命呢－－少奶奶哦！”我打趣。
陈家奶奶仍是一脸怆然：“哪里会好命！生阿嫦中了寒邪，我天天喝药医病拜神求子，不到两年，我家婆就脸黑黑－－说我生不出儿子，要你陈家爷爷续小的。”
“啊？”我心里一惊！
“那女人才好命－－一过门，歇不住地生，四男两女，我家婆从抱头一个孙，再没来过我这边……唉，命啊……那女人争气，也争嘴，你陈家爷爷来我这一天，她都吵得寻死寻活的，我也哭，阿桂阿嫦跟着哭，哭了好些年，才说好每年就中秋节你陈家爷爷回来住我这边一天。”
我眼里一酸，那黑白照片上的才子佳人，不过是过眼即逝的云烟……
“幸亏我家婆教我做这状元饼，不然可能连这一天都讨不到！那女人从你们北方来的，别说做，连买都不会！你陈家爷爷说，全新加坡就我这状元饼味道最好！他回来，我们一家四口中秋节就有的玩，有的吃，有的乐……阿桂阿嫦去澳洲读书，嫁了澳洲人，不方便回来，就剩下我跟你陈家爷爷两人过中秋，那他也欢喜，我们两个人扮四个人玩搏饼……不管叮叮当当多少回，他还是一直赢去状元饼，一辈子鸿运当头……”
中秋的月，出水的莲，在高高的夜空静静地绽放，一穹冷列清辉。陈家奶奶虔诚的合起双手，仰着头对着月亮拜拜，眼睛却不是和她往常拜神一样闭合起来，她一往情深地凝视着满月，瞳仁里盈盈着白亮亮的月光。“你拜月亮吗？”她转头看看我，我诚惶诚恐地摇头。
“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不拜神也好命，你坐着罢……”她喃喃自语片刻，才开始一丝不苟地拜月亮。有细细的风，透过芒果树密密的叶子，轻轻拂动陈家奶奶稀疏的银发，那浸染了月华的颜色……
拜过月亮，陈家奶奶释怀许多似的，她把大碗抱在怀里，摩挲把玩着骰子……
“谢天谢地，那女人后来去教堂了，不拜神，我跟你陈家爷爷可都是拜神的。那女人往生去了，你陈家爷爷带我去葬礼，那些孩子还挺好的，都叫我大妈，他们的小瓜叫我大奶奶……”
涓涓的月光漫过陈家奶奶的脸，和她脸上冉冉而起的浅笑，我舒了口气……
“你陈家爷爷是个好人，他过世的时候，叫那些孩子照顾我，每年过年，他们都来，有一年还跟阿桂阿嫦都在我这见了面，那个年过的，这么大房子都不够地方了。”
“他们中秋都不来么？”
“都那么忙，过年能来就够了，人心得知足啊。我跟他们说过：清清静静过中秋，我习惯了。”
陈家奶奶小心翼翼把大碗和骰子放回原处，再推一推，更靠近那在月色下仍泛着金黄的状元饼。
“状元饼总归是他的，我们吃三红探花也不错呢！”她第一个给我：“我从小就没中过状元饼，我大姐说这探花饼才最中吃，状元饼是好运气而已。”
探花饼，枣香浓郁，咸中带甜，皮酥馅软，我和陈家奶奶，慢慢品着饼，水样的月光，水样的月夜，一连几年，我都和陈家奶奶度过水样情绪的中秋。
今年中秋前，陈家奶奶安安静静睡梦中仙逝，她的大屋子里人头攒动鼓乐齐鸣好几天，她孙女说：“奶奶走前家里医院折腾了好几年，受尽了折磨，大奶奶真好命，脸颊含笑地走了。”
陈家奶奶仙逝的梦境里有谁？她赶在中秋节前去为陈家爷爷做状元饼了罢！她也因此而不再孤独不再悲怨了罢！
今年中秋，我去唐人街的饼家，买了单个状元饼，中秋月如约而至，我仰头：陈家奶奶，给您说中－－还是探花饼味道好，您尝过状元饼了么……
相关文章
精彩导读
热门资讯
关注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