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纸上的故事
井上靖的《狼灾记》,万把字出头的短篇小说。讲的是始皇驾崩,次子谋变登位;而多年前被始皇派去征伐西域、修筑长城的蒙恬在遥远的疆域对咸阳皇宫的谋变懵然不知,兀自和这些游弋的戎狄做艰苦长久的对峙;但封锁的消息终究传到边关了,无数将士身心惶乱。故事所要讲的陆沈康就是这样一位,他从同僚兼好友张安良的书信里得知这一切。蒙恬于他是绝对的存在。他们之间曾经不过一句话——蒙恬对他说:你的名字是勇士的名字。他自身却仿佛由此而确立。自此,蒙恬是他全部的意义。而现在对他而言,一切都虚无了。茫然中,他班师回朝。途中因为大雪困于一个叫铁勒的异族村落,遇见一个奇异的女子,两人呆了六天六夜,暗生情愫,第七天陆沈康率军继续自己的班师路途,但终究放不下这个女子而趁着夜色返回旧地,希望将她带走。然而在这最后一夜的缱绻后,黎明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条狼,如同之前他们听闻的那个诅咒所预言的。
是关于中国的故事,聊斋的内容,用的又是东方的,日本式的讲述——很萧淡地讲着,叙述者远远的站着,带着点疏离,长镜头的距离。不工笔刻画,只是在后面不断地渲染。遇到筋骨的地方,也只是点到为止——这里有它的长处,有些中国画的做法,以少胜多,疏疏散散的笔法,不比拟形体,只取意,留下大片的空白,靠观者自己去填补。
2.荧幕上的故事
《狼灾记》电影海报
《狼灾记》,田壮壮,片长九十五分钟。三段式的故事。
第一段里陆沈康与张安良的故事。原作的背景被抽空,除去字幕的标示,电影里的故事是没有朝代的,蒙恬消逝了,陆沈康另起炉灶。陆沈康成为牧羊人,柔弱得不能见血。而张安良改变了他,在一次次模拟和现实的训练里,他心不再柔软,能适应甚至享受那战火和杀戮。他训练出了他性格中的兽性。但他人性情感的一面还在,所以他会以这场战争的失败来换回张安良的人头。张安良不仅仅是他的上司,他的导师,也是他情感所系。
第二段里是陆沈康与女子的故事。陆沈康和女子在一起六天六夜。女子开始不情愿,到后来半推半就,到最后全身心交付。陆沈康离开村庄继续行军,但路途中因为遭遇狼灾而全军覆没,他一个人返回女子的身边。第二天黎明相拥而眠的他们发现彼此已经化身为狼。
第三段是变成狼的陆沈康与张安良的故事。原文里说几十年后情形照旧,而在改编里却做了一个特别的背景,这时候的汉朝边关安定,张安良为了护送敕书而重返旧地,因此遭遇了变成狼的陆沈康。这里这只狼并没有说话,去除了原文的玄幻色彩,重点放在他们的争斗中。一边是旧情所代笔的人性,一边是母狼所代表的兽性,在这挣扎中,最后还是兽性占了上风,张安良死于狼变的陆沈康口下。
3.两种讲法,或者一种译法的拓印记
在这里把小说和电影各自都重说一遍,用拓印的方式,凸显后面的图纹——现在,已经可隐见轮廓:井上靖与田壮壮都在讲述一场变形记。但变形的重心以及意义却是不同的。
井上靖首先要表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然后是一个关于人性挣扎的故事。他的发力点在陆与女子的故事里,所以在这里突然一改风格,慢下来,写得很细腻——他描述军队离开村庄:“这是一个雪停风息的平静日子。陆沈康在部队的最前面策马前进,骑兵与步兵交错编队,在具有光泽的、宛如坚硬的白珐琅质般的雪原中行军。”一个缓慢优雅的句子。后来他趁着夜色返回村庄,井上靖再次细细地写到:“他在倾泻着蓝色月光的广阔雪原上,不停的策马前进。”在这里井上靖非常抒情的想完成一个爱情故事。第一段故事也被他用来蓄力,来强化第二个故事,那个爱情故事。然而第三段却是勉力而为,而且不小心取消了第二段的效果,可算他的败笔之处。
而田壮壮在电影里首先表现的是人性和兽性挣扎变形的主题,然后才是爱情。第一段同样被拿来运劲,但这个劲力是蓄给了第三个故事。这两段互相撑得起,搭得牢,但问题是片中的第二段故事在中间前后不搭,显得非常突兀,生硬。
这就是一个东方变形记的故事,在两个不同故事讲述者、两个不同表达媒介中的数次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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