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轶事 ——忆文彬

2015年底，原金口一路三十号的老邻居郭文贵从北京回青岛旧地造访，我们这些当年的小伙伴们欢聚一堂，其情其景触动我写了一篇《老街、旧居、故人、往事》（以下简称旧文）的文章，可谓在侧重珍摄的老年生活中注入了些许童稚的回忆。原本以为该文可算作对那段难忘的童年生活划断一个句号，过后也确实心安理得地搁笔偷闲。可不曾料到的是，打那以后一个当时并不在座的身影却屡屡叩响我的心扉，将一段尘封已久的儿时片段不断复印在眼前，让我不能自已地拿起笔来，重重地写下了他的名字——郭文彬。于是半个世纪前的许多往事顽强地穿过时空的帷幔争先恐后涌进脑海，那个曾经活泼稚气、聪慧敏感的小伙伴又来到了我的面前。

文彬的年龄大我一岁，相应在学校里也高我一个年级，是我的学长。但与之相反的是他的个子却要矮我半头，人也长得瘦小单薄一些。若两人仅从外表上看，鄙人当属傻大粗笨、性格外向，而人家却是蕞尔小巧、机灵聪慧。这些互补的特点决定了我们之间相处不久，就很自然地形塑成某种“主仆”关系，当然是“劳心者治人”的他为“主”，我为“仆”。小哥俩平日里形影相随、亲密无间。

我们的父亲都是军人，但文彬的家庭在那时的部队大院里可谓不同凡响。新中国成立之初，他的双亲就从日本回国定居北京。其父亲——郭叔叔曾经担任过周总理的日语翻译，多次陪同国家领导人接见日本访华团，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只能仰视，又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份政治殊荣。大约在62年前后，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郭叔叔举家来到青岛成了我们的邻居。相对于我们这些长期蛰居岛城一隅、耳目闭塞的孩子来说，文彬可谓是经多见广、见识卓然。《旧文》中曾经提到的、他向我娓娓讲述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历史便是明证。这类宏大叙事的主题，之前我是闻所未闻，经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足以让我这个当时只有八岁的小学生“天目”大开，激发出对于陌生的外部世界强烈的求知欲望。打那以后八国联军似乎是文彬津津乐道的话题，仿佛不反复强调，就不足以在只具备三等智慧的学弟心里建立起牢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例如有一次他突然迥异于以往谈到此类题材时的慷慨陈词，而是故作神秘状地压低童音，凑在我的耳边面授机宜：“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尔不仅指挥手下的侵略军占领了北京城，还和妓女赛金花搞在一起，可见他有多坏。”说话间，一个孩子对成人世界里发生的苟且之事所表现出来的愤愤然的表情，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其实在他的循循善诱下，这位仿佛专和慈禧老佛爷作对的日耳曼蛮夷的大名我早已耳熟能详，但“妓女”是何方神圣却着实有些茫然，身边既没见过，“系统内”自我领悟，岁数尚不达标。只是知道与侵略者厮混到一起的东西，定不是个什么好雌鸟。

显然文彬看出了我的困惑，这也正是他所期待的，于是步步紧逼道：“你知道妓女是什么吗？”

我脸一红（这在和他的交谈中是经常由于无知而发生的生理反应），等于承认了在下的愚昧。

于是他更加得意洋洋地继续教诲道：“妓女就是专陪男人睡觉的女人。”

“不对！”为了刷存在感，也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总是鸡啄米般在他面前只有点头的份，于是分辩道，“咱们的妈妈还和爸爸一起睡觉，怎么不是妓女？”

文彬也许没想到眼前这个头脑一贯简单的“跟班”，居然对如此颇带神秘色彩的敏感话题向他叫板，竟然也一时语塞，半晌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智力优势深入点拨道：“爸爸妈妈睡在一起不做坏事，他们做坏事！”

“人睡觉的时候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怎么还能做坏事呢？”我仍旧冥顽不化。

“嘿嘿，”文彬对着我狡黠地笑了，“咱们住校时男女生宿舍为什么要分开？那是因为男人和女人要么结婚了可以住在一起，要么就是坏人才会不结婚躺在一张床上，你懂吗？”

此刻我得老老实实承认，当时确实没听懂。但稍安无妨，随着体内荷尔蒙激素水平地不断提高，对男女之事，渐渐也就由不太懂，变得比较明白起来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文彬给我上了人生第一堂性启蒙课，虽然所涉男女不足为训，并且开篇就拿妓女开讲，似乎不甚严肃正统，但却为两性关系正本清源，为好人坏人厘清划断。及至后来，伴随着一个男孩成长为一名男人的整个过程，它都成为我界定男欢女爱正邪与否的“国标”。只是如今一想到当年的少年“启蒙者”至今仍旧孑然一身，仿佛用自己的一生刻意坚守着不“做坏事”的童稚戒律，怎不令人无限唏嘘。当然这是后话，下文还会提到。

更重要的是我为新中国而无比骄傲，这方净土彻底铲除了妓女这一丑恶的社会现象。倘若今天老瓦的XX代玄孙再他妈的不识相染指我神州大地，断不会再有陪睡的妓女为其纾解寡人之疾。不过这种自信并没有经年累月地维持多久，眼下黄赌毒就在国人的身边泛滥成灾了。究其原因，却被统统归类为“西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借对外开放之机乘虚而入”的结果。然而中国的青楼文化历史悠久，难道“中国特色”放到妓女身上就有辱我天朝上国的神威，于是赛金花也必为沐浴西方资产阶级腐朽之风而成名，且专等着同样出自于西方的瓦总司令来了好生伺候？难道八国联军没有妓女为其提供情报，就无法让腐朽的清王朝在《辛丑条约》上签字画押、俯首称臣？难道赛金花接客王公贵族即是爱国，与瓦德尔吊膀子便成了千古罪人？难道封建主义就一定好过所谓的帝国主义？难道······？

这些问号的生命力如此顽强，穿过历史的帷幔顽强地走到了今天，其答案当然不是小小的文彬所能做出。而发生在我们之间的这段往事，却至今仍记忆犹新，打造成我不“做坏事”的童子功，并由此获得了终身的免疫力。

二

讲到文彬就不能不提广西路十四号这个地方，当年许多舰队的孩子对其都不陌生。因为虽然它名为军事机关所在地，实则是一个大杂院，里面不仅有办公楼，还有家属居住区，军人服务社，电影放映点，篮球娱乐场等等与家属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设施。

也许因为文彬的爸爸谙熟日语，又有在海外生活和留学的特殊背景，故而从北京来青岛后，就被安排在北海舰队对外联络部工作。按说该部隶属于司令部系统，应该位列地处广西路一号的舰队司令部所在地办公，但实际上却委身于这处“大杂院”里。从这一安排中也不难看出，十年动乱的年代，国家正常的对外交往和联络工作已经瘫痪和停止，军队自然也不例外。那年月闭关锁国，内斗不止，除了我们自诩为世界革命的中心外，与地球上大多数其他国家都老死不相往来，你能去联络谁？谁又会来联络你？于是可以想象这个对外联络部实际上是被边缘化了。对郭叔叔而言这未必是合理的安排，但对我们孩子来说却算作是“因祸得福”，因为与之斜对而立、位于广西路一号的舰队司令部所在地历来戒备森严，我们这些顽童小子倘想跻身其间难如上青天。但“大杂院”就不一样，平日里大门口并无让反动派闻风丧胆的解放军叔叔把守，因此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可以昂首阔步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