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漫长的严冬,华府终于迎来了融融的春意。四月十四日,气温从华氏40度陡然升至80多度,着实令人兴奋。巧合的是,半杯清茶社的朋友们也在这一天,探访了美国女作家赛珍珠(Pearl S. Buck)的故居博物馆。
赛珍珠故居坐落在宾州一个面积69公顷的大庄园里,名为“青山农庄” (Green Hill Farm)。解说员琳达领着我们沿红砖镶边的蜿蜒小道,一路看一路介绍。这座庄园是赛珍珠与第二任丈夫,出版商理查德‧沃尔什(Richard Walsh)结婚后,于1935年共同买下的房产,购价仅四千一百美元。他们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不断扩大翻修,形成了现今的规模。
从外表看,赛珍珠故居跟普通民房差不多,既不奢华也不张扬,但是走进屋内,却感到特别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从家具摆设到书画收藏,无不体现出女主人的深厚学养和中国情结。故居展品有手迹、照片等文献资料以及个人藏品。每间屋子里的摆设都体现着女主人对中国风土人情的眷恋:西藏手编地毯、吴道子手绘孔子像拓片、观音雕像、瓷器碗筷、东方字画、旗袍,还有仍然盛开的中国茶花。
我们随着解说员琳达的脚步,仔细地参观每一件展品,一个活生生的赛珍珠,在琳达轻声细语的娓娓讲述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其实这里不是赛珍珠的出生地,她于1892年出生于西弗吉尼亚州,襁褓中便随着传教士父母来到中国镇江,从小学会了读写中文,并接受私塾教育,学习四书五经等典籍,深得中华文化的精髓。赛珍珠享年80岁,前半生的大部分时光是在中国度过的。中国文化奠定了赛珍珠的思想和文化底蕴,也影响了她一生的写作。她在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致辞,就是以“中国古典小说”为题的,如数家珍地介绍中国古典名著 -- 《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西厢记》等。她认为中国的伦理、道德、哲学、文学令她受用一生。她翻译的《水浒传》(英译名《四海之内皆兄弟》)至今仍是诸多译本中流传最广、最受西方读者欢迎的版本。
中文读者大多是从赛珍珠的成名作《大地》开始知道这位女作家的,也只知道《大地》三部曲,因为她的作品被译成中文的很少。1932年,《大地》一经发表,便迅速走红,洛阳纸贵。这部小说使她成为继伊迪丝·沃顿(Edith Wharton)之后的美国第二位获普利策(Pulitzer)奖的女性。1938年,赛珍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证书上写道,赛珍珠的获奖是“因其对中国农民生活的丰富而真实的史诗般描写和其杰出的传记作品。”("for her rich and truly epic descriptions of peasant life in China and for her biographical masterpieces。")。她还是迄今为止唯一用英文书写中国题材获诺贝尔奖殊荣的西方作家。
在小说《大地》里,赛珍珠用细致入微的笔调描写了旧中国农民的生活。她的写作没有先入为主,不加主观臆断。她塑造的王龙、阿兰仿佛就是生活在身边的人物。通过这些小人物,赛珍珠再现了中国农民的苦难生活和内心世界。这些素材源于她童年的所见所闻,也基于随同她第一任丈夫 – 一位农业专家 --迁居安徽宿县生活五年的那一段经历,所以读起来非常的真实。
民国时期的中国,乃至中国文学史和史学史上,文学家和历史学家的笔触大多集中在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尽管小说也有描写下等人的故事,小说一向是俗文学,平头百姓没有多少人关心。赛珍珠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她熟悉的下层民众上。她观察社会的视角独特,切入点适中。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作品,很少触及农村题材,那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东西被鲁迅称作“麻木文学”。但即便是鲁迅的《阿Q正传》、《故乡》、《祝福》、《药》),严格意义上说,写的也不是真正的农民,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赛珍珠对下层人民饱含深情的描写,也受到西方作家的影响。解说员指着摊放在书桌上的狄更斯作品告诉我们,在赛珍珠出生那年,她父亲就给她买了狄更斯的全套小说。她七岁开始阅读《雾都孤儿》、《艰难时代》等作品。这些小说里的人物大多数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激起赛珍珠对周围有着相同遭遇的人的同情和共鸣。
赛珍珠以独特的眼光描述弱势群体的生活困境,并将这些画面展现给西方世界,由此增加了读者对中国尤其是底层社会的了解,也促进了中西文化的相互交流。上世纪50年代末曾有调查显示,美国人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称,他们对中国的印象来自于赛珍珠的小说。开始时,她的这些小说在出版商那里频遭冷遇,如果赛珍珠没有遇到后来的丈夫沃尔什,如果沃尔什没有大胆决定出版她的第一部小说《东风·西风》,如果他后来没有将赛珍珠成名作的书名由《王龙》改为《大地》(The Good Earth),或许她至今还默默无闻。这段奇缘可谓“慧眼识珍珠”!历史就是由这么多的偶然与巧合形成的。
1934年,赛珍珠回到美国。她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是与中国永别。她回到美国后,继续创作小说和非小说作品。她既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社会活动家和人道主义者。回美国时正是中国的抗日战争开始不久,赛珍珠在美国积极为中国的抗战大声疾呼,她曾帮助青年演员王莹来美宣传抗日,王莹在白宫演了《放下你的鞭子》。
赛珍珠的后半生致力于儿童慈善事业。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凯萝(Carol)患有苯丙酮尿症(Phenylketonuria),也许是凯萝的疾患促发了她后半生致力儿童收养慈善事业的决定,她先后领养过7个孩子。后来赛珍珠还创立了国际收养机构“欢迎之家”(Welcome House), 这所孤儿院专门收留遭歧视的亚裔和混血儿童,前后达五千多名。赛珍珠夫妇曾创办“东西方协会”(East and West Association),从事亚洲与西方的文化交流。协会有一个刊物《亚洲》。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便是通过该杂志奔赴中国,他后来撰写的《西行漫记》也是通过《亚洲》被首先介绍给西方读者。
赛珍珠深受中国儒学和西方基督教的双重文化熏陶。她的悲悯、仁爱情怀令人肃然起敬。她在美国为反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积极奔走,为争取儿童权益的保障而呼吁,这些民权活动如今也许很平常,在那个年代的社会背景下,是需要超人的勇气和胆略的。
赛珍珠生前用来接见读者的图书室(如今免费供当地公众借阅)后面,还隐藏着一间她的私人书屋。在这间私人图书室的墙上,我们看到一幅赛珍珠年轻时的油画肖像,赛珍珠身着浅绿色长衫,双手端放膝上,娴静的表情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愁。解说员琳达告诉我们,赛珍珠本人不喜欢这幅油画,因为双手被画得过于纤细,她说自己有一双劳动人民的手,粗壮有力。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把自己柔弱的一面暴露给世人。我想也许她认为,女人的“梨花一枝春带雨”,不利于她为弱势群体争取权益的事业。
赛珍珠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算高,尽管她是一位勤奋又多产的作家。按理说,凭借她一生发表的近百部作品,凭借她的美国首位女性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身份,赛珍珠应该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地位,可是我手头常翻看的大部头《诺顿美国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并没有收编赛珍珠的作品,《诺顿女性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 by Women)里,也找不到赛珍珠的名字。有批评说她的文字不够生动,《大地》更像纪实文学,甚至是一部社会学或人类学作品,对此我不以为然,英文原版的《大地》读起来细腻、亲切、感人。
赛珍珠在美国文坛受冷落,甚至遭受威廉•福克纳、罗伯特·佛洛斯特等名作家的嘲讽。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她“成名太快”、又身处男权世界外,一个主要原因是,她写的不是美国本土的故事。的确,她的绝大多数作品的内容都与中国有关。她对中国文化和民俗的熟悉,或许超过了她对美国文化和社会习俗的了解。可惜的是,赛珍珠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也榜上无名,尽管她与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生活在同一时代,与林语堂、胡适、徐志摩等文人交集很深。我查了夏志清编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目录,只字未提赛珍珠的名字。不但如此,她的作品被译成中文传入中国后,还受到当时一些进步文人的质疑和排斥。
所以近百年来影响美中两国文化史的文人中,赛珍珠属于颇受争议的一位。无论是中方还是美方,赛珍珠都是一个敏感人物,中美两边都不受待见。在美国麦卡锡主义盛行的时代,她的“左”倾思想给她带来许多麻烦,联邦调查局盯着她,暗中调查;在“东风压倒西风”的中国,她被归类在反共作家之列,作品被禁止出版。国内重新认识和肯定赛珍珠,包括召开各类学术讨论会,在镇江、南京、庐山各地重新修缮开放她的故居,则是近些年的事。
在故居听了一段赛珍珠的演讲录音 -- 纯正的美国口音。但解说员说,赛珍珠的第一语言和思维语言是中文,据说是带着苏北口音的普通话,镇江地处苏南,何来苏北腔?朋友们解惑说,镇江方言与南京话、扬州话接近,属于北方语系,为下江官话,即江淮官话。
晚年的赛珍珠更加眷恋中国这块故土。中美关系解冻后,她热切地期待重回中国,曾给周总理发电报,还向即将访华的尼克松总统求助,渴望得到签证。79岁的赛珍珠甚至信心满满地告诉媒体,她即将返回阔别多年的中国故乡。然而1972年,经过数月的沉默,中国驻加拿大使馆给赛珍珠发来一份冷漠的公函,内称因为“你的作品对新中国及其领导人采取了扭曲,抹黑和诋毁的态度,我授权通知您,我们不能接受您访问中国的请求。”我们在她故居的书房里见到了这份公函的复印件。
签证被拒的几个月之后,1973年3月,一代传奇女性赛珍珠带着无限的遗憾,郁郁而终。她曾经在《过路的桥》一书的扉页上写着:“我拒绝称她是敌对的国家,中国的人民太善良,中国的土地太美丽。”如今,这片美丽的土地即使想回报她,也为时晚矣!
遵照她的遗嘱,赛珍珠的骨灰被安葬在青山农庄的一片浓荫之下。墓地背靠一丛翠竹,墓碑设计极其简洁,只有“赛珍珠”三个铁线篆书汉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墓地四周有美丽的绿草地,以及她过世子女的纪念牌,还有后人陆续栽种的纪念花木,宁静而安详。半杯清茶社的书友们手捧鲜花,默默地走到赛珍珠的墓旁,将鲜花安放在墓碑上,三鞠躬向这位流淌着中华文化血脉的美国人致意。
赛珍珠从中西思想中汲取智慧,倡导平等、仁爱、自由。她在《感谢狄更斯》一文中说:“狄更斯让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教会我热爱这些人,无论他们地位高低,贫贱富贵,是老人还是儿童....”。她一生的文学和理想,可以用高悬在她书房的书法作品《礼运大同篇》做注:“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天佑这个世界没有战争,人皆以道心相待,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参观快结束时,琳达告诉我们,赛珍珠时常说自己既不属于美国,也不属于中国。她有两个祖国,在中国被视为美国人,可在美国生活时又被看做中国人。为此她写过《我的几个世界:个人回忆录》(“My Several Worlds:A Personal Record”),她书中感叹道:“我在中国长大,却不是它的一部分;我属于另一个世界,但也不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她的身份注定她永远生活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永远是一个异乡客。这既是她的财富,也是她的遗憾。我们这些同样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海外游子,何尝不也在续写着类似的人生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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