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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教我的歌

来源:未知 阅读: 2019-05-04 21:51 我要评论

(一)
去年腊月,快过小年的时候,突然接到敬老院管理员电话。
管理员告诉我:我妈决定不住敬老院了,要搬家。
“啊?!这大腊月里的,眼看就要过年了。不是住得好好儿的么。您问问她,她要搬家,要搬哪儿去啊?”我匆匆出了会议室,在电话上焦急地问。
“她说她要搬去你家一个远房亲戚‘孔姊妹’开办的家庭老年公寓。”
“什么远房亲戚?我怎么不认识?!孔姊妹是谁啊?她的家庭老年公寓在哪儿。。。 。。。”
年底那几天,我们正忙,还真得请不下来假。
“老母亲,您再等两天,等我把年前这几个差出完了,我就回来送您去。行吗?”




作者和母亲

“你不用回来,绝对不用!我们这里主内的姊妹弟兄好几个,有人帮忙还有车。人家孔姊妹家铺的盖的吃的喝的,什么都给预备好了。”她还叮嘱了我几句。“我就去住个一个来星期,顶多住到过年。过了年我就回来。我已经跟敬老院院长请假了,院长同意了。”
话是这么说着简单,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她从敬老院搬走以后的第三天,我就匆匆回到老家看看她。
孔姊妹是我妈在教会里认识的姊妹,她是岛里大钦岛人。原来两口子做海水养殖,常年在海上作业既辛苦又有危险。刚刚搬家搬到陆地上,在城西一个叫拦驾疃的社区安顿下来。房子是二层小楼,看着还挺新的,里里外外干净利索。
一进孔家小院,就传来了老母亲的歌声。
“妈!我回来啦!”
她肯定听不见。
听不见,我也要喊一声。自从18岁离开家,每次回来,一进家门儿都要大声喊一声。
几十年来,不论是老宅还是敬老院,我一进门儿,只要听到我妈这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歌声,我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二)

其实,我妈还真不是个特别难伺候的老太太。
她是个特别要强的人,她一生都在伺候服侍别人,只要是自己能干的事儿,她从来不去麻烦别人。
我妈自己说她自己是一位“较虔诚的基督新教信徒”,1939年,她15岁。美国牧师郭维弼(W. B. Glass)在她老家山东招远为她施洗,到今年正好80年了。今年是她受洗成为基督徒80周年。她到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他受洗当天,郭维弼牧师考她的那段经文,“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马太福音5:6)”。
“我这一辈子,真是享了福了。邻居都说你们老张家的福,都叫我享了。”
其实,我妈辛辛苦苦一辈子,她哪里享过什么福?!
她真是饥渴慕义一辈子,她得了饱足。
感谢神,都是神的恩典。
我妈今年虚岁95,1925年四月生人。
我13岁那年,我爸去世了。走的时候他才56岁,要活到今天,他应该是100岁。
我爸是个聋哑人。更准确地说,他是个半语子,小时候得过伤寒病发热烧坏了耳膜,失聪了。自己能说话,但听不见别人说话。听不见世间的闲言碎语,他就一门心思钻研他的制鞋手艺。他和工友手工缝制的跑鞋跳鞋,甚至被民国政府订购,装备了1936年德国柏林奥运会的中国奥运代表团!这是他生前最爱向我炫耀的业绩。
“你爸爸耳朵聋听不见,除了上班做鞋以外,家里大小事儿,都得我担着。”打小时候起,我就常常听我妈这么说。
她17岁嫁给我爸,陪着这么一位听不见的残疾人,一直过了33年,先后生下三男俩女,把我们兄弟姐妹都带大,真够不容易的。
“老太太,您现在跟谁过?”走在街上,常有人问她。
“俺自己过。”
“哪么不去跟着儿女过?上大城市,多好?”
“俺不去。俺就爱俺自己一个人。俺自己和神俩,和神说话,随时交流,多自由啊!”
这几年,我怕她岁数大,过糊涂了。一见面儿,母子俩先弄俩乐子逗逗:上来先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哪年出生的、哪里人、属什么、上顿饭吃的什么;再是拿出几张纸币来,让她认认。只要她还记得自个儿姓甚名谁、多大岁数、认得大钱小钱,那就证明脑子还清楚,生活还能够正常进行。
我每次拿出这两件事儿问她,她就乐了。
“这是要考考我啊。放心吧,到今天,你妈妈还没痴还没傻。”
“别光问这些简单的呀!‘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听听我唱唱赞美诗、听我背背圣经经文呗!你要是爱学,我也可以教你。”说着,就递过来《赞美诗》和《圣经》。
她唱着赞美诗、背诵经文,我拿着圣经现翻现找,我根本都跟不上趟儿!她的记忆力,太厉害了。

我爸去世以后,我妈的最大心愿就是买个新房子从原来的老房子里搬出去,也算是了却了我爸的心愿。
1977年秋天,老母亲终于有机会卖掉了老房子、加上我大哥大姐的积蓄、又卖掉了我的新自行车,再跟亲戚朋友借点儿,就买下了现在的这个小院儿:武霖社区白衣庵后弄18号。
小院儿买下来,头三年我妈、我俩姐姐和我都住在里。1980年暑假后,我去济南上大学了,俩姐姐也到了烟台工作,家里就剩下我妈一个人“顶着门子”过日子。这一头扎下去,就是将近40年。
直到2015年秋天,那时我的二哥和大姐已先后病逝。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的体力不支,视力下降,电磁炉的开关都看不清楚了。2015年9月18日,老母亲终于搬出她住了38年之久的老宅,住进紫荆山敬老院。

(三)

蓬莱城里画河边上的蓬莱基督教堂,也称圣会堂,由美国南部浸信会建于1872年,是华北第一座基督新教教堂。
老母亲从1942年嫁到我们张家,她就一直在这座教堂做礼拜。
文革期间,教堂的敬拜中断。
但这并没有阻隔信众寻求真理,寻找神的爱。
十年浩劫,这座中西合璧风格的教堂怎么会完好地保存下来呢?原来智慧的蓬莱基督徒,一看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们三番五次暗示要拆掉教堂这座四旧,赶紧秘密联系当地驻军后勤部,寻求保护。驻军后勤部孟部长是位有文化讲原则有远见的老领导,顶着压力,提出一个两全的解决办法:后勤部向地方租借基督教堂和周边设施,做仓库。租借期间,教堂按军产保护。在驻军的保护下,造反派和小崽子们不敢胡来。就这样,教堂被保存了下来。1979年,改革开放一开始,驻军立即将教堂还给地方。
1988年夏秋,老母亲自己一个人打了张长途车票,直奔烟台市委统战部,请求上级尽快开放基督教堂。那情景,真有点儿像“秋菊打官司”。
烟台到底是个大小城市, 统战部的负责人真负责,接待了她,听了她的情况说明。一个月以后,蓬莱基督教会成立,教堂对信众正式开放。

(四)
2014年我大姐去世以后,我几乎每隔两个月就回老家看望我妈,先是回老宅,后来就到这个敬老院。
说到我大姐,她一直很信任她的大闺女,大闺女也帮助她做了不少事。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常念叨,
“不用担心我。你们都怕我有个好歹,对吧?”
“我不伤心,伤心又有什么用?女儿是我生的不假,我生的就永远是我的?我自己是我的吗?”
“神做主。神说了算。我就是明天就死,你们也不用担心。”
摆脱悲伤,她就带着我常赞美诗,读经祷告。
“官话和合本《圣经》里还有不少蓬莱话呢!您发现了吗?”我经常问我妈。
“真的假的?你糊弄人呢吧?”
“哎呀,您看看哪,念念哪!这可是当时的登州官话。”
这带着浓厚蓬莱口音的经文朗读,我太熟悉了。从小,我妈就是这样念给我听的。




今年,李佩廉老姊妹迎来94岁生日和受洗80周年纪念
“您在孔姊妹这里,住得习惯吗?每天来找您交通的人多吗?”
“我告诵你呀,我在这里可好啦!感谢神,我又有自己的工作了,每天都有很重要的工作:传福音,读经祷告、答疑解难,和信徒一起赞美神。”她回答。
“你别耍欢哪,我可是这场儿唯一能够站起来行走的老人。不信你看,我站起来给你走达走达看看。我要让这些瘫痪在床的,瞎眼断腿的,在有生之年,都听到上帝的福音。腊月底,我着急离开敬老院,搬到这里来,就是因为大家都希望我尽快来。现在,你明白原因啦?”说着,她站起来推着她的“宝马”,走给我看。
“只要他们爱听,只要你爱听爱学;我就一直唱给你们听,背经文给你们听。好好唱吧,慢慢儿学吧,我的孩子!”
“你不是告诉我说英语里‘历史’叫history, his story,意思是就是他的、也就是耶稣基督的故事、神的故事么,那就让他的故事告诵现在和将来吧。”

(五)




四十年前,每当我离开家出远门,老母亲都要帮我拿着行李,送我去城北的长途汽车站。到了车站,看清了车次,她会让我拿着轻省的行李先排队,她拿着更重的行李上车占座。
三十年前,她觉得自己去城北长途车站送我路途有点儿远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她有点儿打怵了。她就坚持送我出胡同,送到西大道路旁。她看着我打到出租车,我上了车,车子徐徐启动开出,我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左手遮着阳光,挥动着右手,示意我们快走吧,别误了火车。
二十年前,她送我到胡同口。“我不能帮你搬行李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十年前,她只能扶着院子里的栏杆,慢慢走到街门口,停留在门楼下,一手扶着门楼,一手招手。“我就送你们一家三口到这里吧,太远了也送不了,这腿儿是真的不跟劲儿了。 ”
三五年前,在敬老院,我要走了,她推着手扶车送我到电梯。“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上下楼很不方便了。”
我出了电梯走出大楼,走向停车场。回头一望,她一定在窗台那里张望挥手。我不敢多看她,高喊一声,“走啦,妈!您快坐下休息吧!”赶紧进车坐好,起步,上路。
今年,送别就得在床前了。前年腊月,她患重感冒引发心衰,健康状况受到很大破坏。经过了两年的的康复,现在确实好多了。
“你要走了,得送送你。谢谢你回来家看我。人家这里是平房,门槛多,我推着车走着不方便。就在床头跟你告个别吧!神保守,以马内利!”
“几点的飞机?时间还来得及吧?来唱首歌送送你,来吧一块儿唱:《诗篇》46篇。”
“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阿门!”
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曲我听我妈唱了几十年。
歌词选自《圣经 诗篇》,曲子是鲁宾斯坦的《F大调旋律》。这曲子曲里拐弯,半音很多,不太容易唱。但她驾驭得自由流畅。
词曲契合,深情刚毅;荡气回肠,足足的力量。
谨以此文祝福母亲,祝母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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