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一盏小小的油灯擎在母亲掌心，像一颗晶亮的星星，我尾随母亲高大的身影出入于柴房、堂心和里屋。饭罢，到该洗漱的时候，母亲将油灯安放在深红油漆的床头柜上，打水给我泡脚。“有钱人吃药，无钱人泡脚。”每当气温骤降，母亲总是这么说。她殷殷的话语中，脚盆里的热气直往上冒，我于是把脚搁在盆上耸头张望。
古旧的木格窗子上糊着白纸，亮荧荧的，捉摸不定外面的天，但透过头顶的亮瓦，却见一溜透明的月光倾泻如瀑。月色辉映下，油灯显得黯淡，柔柔火舌被钻进室内的冷气围转着，曳曳闪闪。母亲就着灯光纳鞋底，这晃动着的亮火让她的眼睛不舒服，于是她将执握的锥子在发髻上蹭了蹭，再伸到灯前，将灯芯挑起，将两颗凝结的红殷殷灯花搡掉，灯花落到深暗的柜面，变作黑色籽粒状。有鼠类在油毡里做窠、角斗，嘶滋声不绝于耳；户外，有枝丫断裂的声音，但因之一星如豆的灯火，我小小的心却感觉不到寒冷和害怕。我天真地想：这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包括严寒、凝霜的小路以及过往的雁鸣。我不懂得贫穷，饿了锅里有煮熟的红芋，芋汁积淀在锅底，仿佛随时都能闻到它散发着的香甜气息。
“娃，想念书不？”“想！”“那明春叫你去念，知道么，你外公当年就是教书先生……”说着，母亲的眼里就噙了泪花。“妈，给我讲个故事吧！”母亲便又讲开了：有个穷秀才，过年了想给妻儿买点好吃的，又没钱，只好到杀猪人家赊个猪头炖汤。除夕夜，杀猪的来要钱，见他没有，就又把炖在锅里的猪头拿走了，秀才的妻子伤心落泪，秀才便劝她：“夫人不必泪涟涟，讨锅油水过个年，有朝一日时运转，月也年来日也年……”回首当年清贫的寒夜，我不禁深深感激母亲，是她平实的话语在我幼小心灵投下了同情、仁爱和自尊的种子，这些种子成为我人生中战胜艰难曲折的宝贵财富。
后来，我读书。每当季节的脚步走到冬天，母亲便早早地将一盆炭火掏好，洒上糠秕，待呛人的烟雾散尽，再搬到我的书桌底下。乡村的冬夜静寂异常，野猫的嗷叫令人发瘆，这时，取代母亲故事的，是与我朝夕相伴散放着清芬的文字。那些日子，我渐渐独立，并学会了思考，虽未及思想的高度，但它毕竟是我在精神王国迈出的第一步。
感谢母亲，那些雪花飘落瓦屋的日子里，炭火不知何时燃尽，而我的心灵却在母亲温暖的目光里升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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