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衡阳保卫战六十二周年，北美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会奖给我一笔可观的研究经费，我得以成行台北、广州黄埔、衡阳、长沙、上海、南京。在台北，我面见了那几位已为数不多、尚有幸存活于世的衡阳保卫战老兵白天霖、臧肖侠、禹琪、陈福绥，并与那些正在与时间赛跑的第10军后代以及史学家容鉴光、陆启东、方庆中等切磋如何尽快将历史正确地记录下来并公布于世。在广州、长沙、上海、南京，我钻进历史的故纸堆里寻找第10军不惜任何代价保卫衡阳的证据。
（反映衡阳保卫战的木刻画《47天》）
是年7月，正是六十二年前衡阳保卫战打得昏天黑地时，我重返衡阳。是的，当1944年我离开衡阳时，我还在母亲的胎中，未能睁开眼睛看一下这片英雄的土地。然而，我的第六直觉感到了她对我的孕育。7月17日，在史学家萧培先生的带领下，我登上了父亲徐声先倒下的市民医院后面的那片无名高地，听到了撕心裂肺的炮声，更听到了父亲那“英风飒飒、豪气干云”的话：“我不是为勋章而战，我倒是要在此枪林弹雨中，‘衡’量一下日本这个将落的太‘阳’！”
母亲反复强调说，当年第10军眷属告别衡阳时，绝不是那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女情长，恰恰相反，全然是一种兴奋激动、斗志昂扬的气氛。全军将士保卫衡阳的决心是下死的，个个磨刀擦枪，准备打一场载入史册的大圣战。此外，尚有一批文采之士，也在磨拳擦掌，准备用他们的笔杆子记录下他们亲自置身于的衡阳保卫战。父亲亦为其中者。但当时他没有告诉母亲他的打算，我们只是在六十一年之后从蒋鸿熙的著作《血泪忆衡阳》中获悉。
蒋鸿熙，原系第10军预10师30团2营第5连连长，为我父亲徐声先属下。7月2日，蒋在激烈的张家山反复拉锯、肉搏冲刺中全身八处受伤，被迫送进69兵站医院治疗。7月19日，因市民医院后面无名高地之争夺战中30团中下级军官 -- 其中包括我父亲第2营营长徐声先 -- 伤亡殆尽，蒋鸿熙的八处伤口尚未全愈之前即被师长召回前线，升任营长。在日军数十倍于我方的艰难困苦的条件下，蒋带领残部一直战至8月3日晚，再次负重伤被撤下火线。该时，69兵站医院已人满为患，蒋被送进一个破碉堡里，竟然幸免了8月7日日军在医院的大屠杀。是年12月，蒋鸿熙逃脱衡阳，转辗于几处陆军医院。治疗期间，提笔写衡阳保卫战回忆录，完稿于1946年曲江29后方医院。
孰料，当蒋鸿熙脱稿时，中国大陆的政治气候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书稿不得不封存起来。此一封，居然半世纪有余。然，珠宝，毕竟闪光。21世纪的一天，他的外孙卢华磊从历史的积尘中看到了那耀眼的光辉。步着他姥爷坚韧的步伐，卢华磊一次又一次地向各地出版社投稿，最终于2005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蒋鸿熙的著作。
据蒋鸿熙记述，1944年6月29日上午十点左右，紧张激烈的五桂岭战斗间隙中，营长 -- 我父亲徐声先 -- 走进蒋鸿熙的连指挥所，看见蒋在写战斗日记。为劝告蒋抓紧时间休息，父亲告诉蒋鸿熙他“正着手写一本《衡阳有我》，准备战事结束后整理一下，交给书店出版”。当然，父亲十八天之后便牺牲了，《衡阳有我》的写书计划也就此永不得以实现。
父亲与蒋鸿熙既是上下级关系，相通的文学造诣更使他们成为亲密之友。父亲发表作品时的笔名系“徐燊桑”。其实，他自己很喜欢这个笔名，常让亲朋好友叫他燊桑。母亲在他们婚后不久曾直言相告她不喜欢“声先”这个名字，父亲立即建议让叫他“燊桑”。蒋鸿熙书中有一处细节：他被俘之后，日本鬼子搜走了他两支水笔和一只挂表作纪念品。“尤其那支派克水笔，是徐营长的纪念品，令我好生心痛。”足见他与父亲的友情。为此，蒋鸿熙在他著作的“前言”中提到我父亲时均使用“燊桑”此亲密称呼。
“燊桑营长被炮火吞噬了，他的《衡阳有我》也就跟着‘胎死于腹’。”“我就用这颗沉重的十分悲痛的心，来悼念我燊桑老友吧！”
今日重读那几句话，我突然意识到：蒋鸿熙是在代我父亲徐燊桑写完《衡阳有我》。他是在为第10军每一个参加衡阳保卫战的将士喊出他们的骄傲：衡阳有我！
是的，自豪吧，保卫衡阳的第10军英雄们！1947年7月，衡阳被命名为“衡阳抗战纪念城”，那正是因为有了你们。
【注】徐声先/燊桑，原籍四川郫县花园场，1918年9月19日生。1937年19岁时，为抗日报国在成都投考国民党中央军校特训班第5期，后重编为黄埔军校第13期第2总队。徐声先/燊桑1944年7月牺牲时尚不满26足岁。
成稿于2019-07-18，华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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