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本能地意识到能否第一时间背过这首诗,已经历史地和把这碗美餐佳肴尽快吃进嘴里联系在了一起。一边是战无不胜但却艰涩难懂的“精神原子弹”,另一边是烹制精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吞入腹中的尤物,我想用领袖诗中“粪土当年万户侯 ”的境界对现实的诱惑加以蔑视之,拒绝之,但却无法做到“粪土今日米粉肉”,因为巴普洛夫反射学说正在我身上发扬光大,尚未见腹肌线条的小肚子已经开始不住贵的咕噜噜作响,以至于原本就背的不甚溜到,现在一分心就更加磕磕巴巴读不成样子了。
慈祥的海叔叔仿佛洞察到我的烦恼,他顺手拿起课本,用特有的南方口音娓娓地朗读起来:“独立寒秋,湘江北去······”。其优美的韵味和高远的意境和我在学校得到的讲解迥然相异。让我下意识地感到这首词就应该这么朗读,因为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宗(中)娘(央)银(人)闵(民)政府蹭(成)立啦——(了)”时,用的就是方言很重的南方口音,这个印象在中国人民的心中太深刻了,以至于大凡朗读毛主席的诗篇,仿佛就应该用相似的语系韵调才生动传神。而我的语文老师郭秀美是掖县人,平时惯用努力嫁接到普通话的“转基因”音标给我们传道、受业、解惑。若只涉及到白话文时倒也绰有余裕,但偏偏他老人家不仅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弱冠之年便知将自己所带米饭,与同窗的贫苦同学分而食之,初显日后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潜质),还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杰出诗人(以“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的绝句,开一代‘排放派’诗风,至今‘排量’无人能出其右),而作为未来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打小修炼童子功绝对必要,因此小学课本里多次出现毛主席的光辉诗篇。于是乎每当在讲究押韵、平仄、对仗、抑扬顿挫的这类场合,敬爱的郭老师便在音律环节难以藏拙,她在三尺讲台上“贯口”时仿佛总达不到作品应有的抒情和意境的要求,如此“失声”更让原本就绚丽深奥的诗文更加艰涩难背。此刻海叔叔却将自身南方话的天然优势和对领袖方言的刻意模仿很好地结合起来,再配以无限陶醉的表情,摇头晃脑的肢体动作,如此神形兼备的传授,很快就成功地带我“入戏”,经过几番邯郸学步般地领读之后,居然费时不多,洒家也能顺畅地“独立寒秋”下去了。正是海叔叔的教诲有方,让我最终获得了“趁热吃”的最佳品尝时点,那晚上不仅大饱口福,卡路里“独立”的充分摄入彻底告别了“寒秋”,而且也让一个孩子懂得了不管“精神原子弹”被形容的多么威力无比,有时候却抵不过一块肉的诱惑。看来精神从来就变不成物质,而物质却是生成精神的土壤,此义不立,则必被不怀好意的布道者借机开“天目”,沦为无底线诡辩的受害者和乌托邦天堂的祭祀人。
海叔叔的先进还表现在高雅的业余爱好上。现在我们知道古钱币作为一个国家重要历史文化的组成部分,不仅代表着货币在各个分期时代的沧桑演变,也反映出我国历史、政治、经济的繁荣与兴衰。但在当时那个愚昧疯狂的年代,如果有人问“钞票是干什么的?”回答概莫例外:“废话!谁不知道是用来花的!”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不被怀疑脑子有病就算口下留德了。至于它的学术价值、美学意义、历史积淀等非流通元素,所知者寥寥无几。而海叔叔的个人情趣却卓然不群,成为当时为数极少的钱币收藏者。不过他当时收藏的范围和数量并不为人知,这或许是同行难觅,知音太少,亦或其他原因不愿声张吧。总之他的这一雅趣长期以来并不为外人所知,只是到了那场号称触及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文革浩劫,却险些罪无可逭,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这还要从海叔叔的工作单位说起。大概基于他是工人出身,自身拥有不少生产专业技能,所以长期被组织安排在舰队修造部担任领导工作。该部下属有几个从事修理和制造的军工厂,问题就出在这个特殊的机构设置上。按照当时的规定,作战部队和指挥机关是不允许搞“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即不允许造反夺权,但军队院校、文工团、医院和军工厂除外。这样一来修造部就成了重灾区之一,其所管理的工厂很快就成立了各种造反组织,不仅相互之间观点相左,势不两立。那么怎样才能证明只有自己才是最革命的?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就是要革文化的命,文化人恰恰就是文化的载体,必然要在这场浩劫中首当其冲。而“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就是文革初期发动群众广泛参与的主要形式。
“旧文化”怎么破?经历过“引蛇出洞”的“阳谋”,如今谁还会傻到广告天下,卑职脑子里装着“旧文化”,欢迎列位造反派大爷前来“造反有理”?
企图藏而不漏,且来他个老鳖不出头,看你能奈我几何。呸,想得倒美!领袖毕竟是领袖,还是伟大的领袖,其战略部署从来就只有你跟不上,没有他想不到的。抄家啊,抄你个挖地三尺鸟!毕竟新中国满打满算,到“史无前例”也不过十七个年头,与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悠久文化相比,用毛式经典数学模式比喻,不过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就不信谁家犄角旮旯全是他妈的“四新”,到时候抄出证据来还怕你死不认账吗?
什么,《宪法》规定私人住宅不得擅自闯入?哈哈,书生意气了不是,当下乃老人家“挥斥方遒”的时代,且早路线交过底:“有人处处依《宪法》办事,其实就是反党。国民党有宪法,不是被我们给推翻了吗?《宪法》就像阿斗,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而我们党的方针政策是诸葛亮,做事要靠诸葛亮,不能靠阿斗。”好家伙,多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气魄,一番宏论就让共和国的根本大法沦为一纸空文,起不到丝毫治国理政的作用了,于是全国瞬间掀起一股巨大的抄家风潮。很不幸海叔叔既是单位的当权派,又是造反派眼中的文化人,这“四旧”也就顺理成章破到他的头上。在抄家之风最为盛行的六六年,一群“恰同学少年”的红卫兵闯进了海叔叔的家。这一抄果然证明了“诸葛亮”就是比“阿斗”灵光,居然真的抄到了“四旧”,并且是足以让人有口难辨的“四旧”。
原来海叔叔收藏的货币中,满清、日伪、民国的钞票均在其列,其中就有国民党统治后期发行的“金圆券”。去他妈的吧,“阿斗”!瞧,不抄家能斩获这么大的革命成果?造反派如获至宝,据此给当事人定性判罪信手拈来:诸如你解放这么多年了,还对这些“封、资、修”的糟粕珍如拱璧、精心保留,就是“时刻梦想变天”、“企图恢复被推翻的蒋家王朝”、“念念不忘吃人的旧社会”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哪一条不幸扣到阁下头上,都不是“粪土当年万户侯”那般写意,而是足够枪毙它个十回八回的,这在当时是个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
到底关键时刻才能体现出来工人阶级的骨头最硬,革命最彻底。面对变生肘腋的危局和造反派的嚣张气焰,海叔叔丝毫不为所动,他凭借自身具备的红色抗体,和多年革命生涯练就的临危不乱,义正辞严地驳斥对方:“我收藏和保护旧货币是妄想恢复国民党的反动统治,那么国家保护故宫和长城,岂不就是妄想恢复封建制度的皇权统治吗?!”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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