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平仔的存在,工人们午休乘凉,会主动对着平仔挥手微笑示好,我点头应允后,平仔就会立马和工人们打成一片,甚至枕着他们的胳膊安心睡个午觉。有的工友还会故意在瓶子里留些可乐给平仔,等着它喝完以后,打个滑稽的饱嗝来逗笑大家。
在布尼亚的时光,艰苦、寂寞、缓慢而悠长,却又无拘无束、充满未知。
而有平仔陪伴的那段时光,它就像我的儿子、伙伴和助手,让原本漫长的外派生活,变得与众不同。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某种动物产生这样的情愫,牵挂、迷恋又不舍。
我们外派工程师每年都有回国探亲假,整整一个月,在我离开的日子,就拜托布鲁诺照顾它。回国后,我才发现自己总是非常想念平仔,但又无法跟它视频,只能发短信询问布鲁诺它的情况。
基本上,布鲁诺的回复就是:“它很好,只是吃得少,不怎么开心,像想要你快点回来。”
除了长假之外,我有时也难免需要搭乘飞机回金沙萨购买些零配件,或者给视察的主管汇报工作,需要跟平仔分开几天。最开始的时候,平仔对我的离开有着深深的恐惧,会明显地露出“垂头丧气”的神色,还会偷偷把我放好的行李拿出来。
后来,经历了几次短暂的分别后,平仔明白我还会回来,也就不再捣乱了。只是每次我离开的时候,它会坐在屋顶上默默目送我离开,每次回来的时候,它就会开心地跳窜到我身上,用头顶蹭我的脸颊,我知道这是它在用猩猩的方式说:“欢迎回家。”
平仔也有犯错的时候,比如不小心弄烂我的书,或者咬断了我的数据线,这时,它会察觉出我不悦的神色,可能是从电视里学到了认错的姿势,它还会主动跪下,举起双手,睁大无辜的双眼看着我。
犯错后举双手做投降状的平仔(作者供图)
每每这样,我就完全忘记要去责备它这件事了。在国人眼里,男儿膝下有黄金,所以我固执地认为,下跪这件事,对猩猩来说也是屈辱的动作,赶忙示意平仔别再做这个姿势后,平仔竟然也懂了,犯了错就来抱着我的腿撒娇,再也没有跪下过。
大约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没把平仔当做动物,而是当做人来对待了。
从衣食起居到工作娱乐,我们朝夕相处,工友们也都笑说,平仔就是“陈”的儿子,而且,平仔也没有让我失望。
某天,我们驱车前往项目现场,雨天路滑,车子抛锚撞到了路旁的树干上,破皮卡的车头当即凹陷,卡到了树干里动弹不得,驾驶座的门也严重变了形。
平仔反应灵敏,从窗口闪电般滑了出去,并没有受伤。可我左脚却卡在了油门和刹车之间,无法脱身,手机也没有信号。
平仔急得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抓耳挠腮。我掏出手机,指了指其中和布鲁诺以及其他工友的合影,然后指着我们来时的路,做了个“拜拜”的动作。
平仔像是瞬间明白过来,这是我要它回去找人来,它立马跳到了一旁的树干上,准备回驻地。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直到树林间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对方了。
在车上等待的那段时间,我感觉异常煎熬,算了算,离驻地已差不多开出十几公里了,我不知道平仔能否安全找到驻地,它几乎没有独自在森林中穿行过,任何其他物种的攻击,对它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即使回去了,又能否用它的语言说服工友出来寻我呢。
没想到,只过了半小时,布鲁诺和其他工友就在平仔的带领下,骑着摩托车顺利找到了我。
事后他对我说,平仔特别聪明,它在地上画了个圆比作我的脸,还画出了我的眼镜,因为工地上只有我一人在维修时会带眼镜。平仔甚至还拿了我的一颗纽扣递给布鲁诺,纽扣是中国公司制服上特定的,有汉字,所以布鲁诺一下就明白了,平仔是要带他去找我。
这件事发生后,我对平仔的感激和爱疯长了起来。
但我也意识到,今年已是我派驻的第三年,归期就要到了。
4
在和平仔相处的这两年多期间,我给它设想过很多结局,比如把它拜托给布鲁诺,或者训练它回归自然,又或者带它回中国。可真正到了要下决定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内心早就下了定论,我要想办法,带它回国。
这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
首先,就算平仔疫苗齐全,没有任何疾病,但要把它带出海关需要办理一系列手续,我甚至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准备好英法中三个版本,要公司领导签字盖章,再拿去公证。后来海关的负责人跟我说,就算能出境,但到了中国,能否入境也是个难题。
而且,女友在国内帮我询问的结果也是,无法让它入境。
我走访了中国驻当地大使馆,使馆的工作人员好心劝说我,不要白费力气。平仔属于非洲特有物种,按民间渠道肯定是无法入境的,就算大使馆出具函件,让它入境了,但国家的动物保护机构也不会让我私人养育它。平仔最终的命运,一定是被送去动物园,无法继续过自由的生活。
我想起布鲁诺对我说过的,在非洲,动物们被禁锢起来养大,在所有人来看都是一件极其可怜的事情。它们生来就拥有自由的灵魂,哪怕幼年死在野外,也是它们的宿命使然,只要死的时候是自由的,那么它们的灵魂很快会再次降临。
布尼亚当地的工友们也劝我,他们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把活的动物带回中国的先例。
内心几经挣扎,我只能把平仔留在驻地,拜托工友们照顾。
我真正要回国日子终于越来越近了,平仔变得更加敏感了。
它见我这次打包了几乎所有的物件,包括平时出差并没有带过的东西,大概已经意识到,我这次要走得很远。
平仔又开始捣乱了,把装好的东西拿出来藏在床底或者其他角落。我只好趁它睡着轻手轻脚地收拾,然后把箱子锁起来。但平仔很聪明,它见箱子打不开,就去试着拎箱子测重量,发现自己提不动了,就知道我在往里面“打包”,我还是要走。
走的当天,给平仔备好了几个月分量的小饼干和零食、可乐,嘱咐布鲁诺一定按时带它打疫苗,抽时间多陪陪它,布鲁诺都点头答应了。
我把不需要带回国内的物资,分别送给当地的工友们——开小灶的锅碗瓢盆、剩余的老干妈、调料,还有些旧鞋子、衣物、清凉油、药品等等。
我把最常穿的工装制服,留给了布鲁诺,那上面多少有我的气味,我希望平仔能和新主人和睦相处。
记得那天,布尼亚天气晴朗,我要上车时,平仔用了最大的力气,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我狠下心来,跟它道别。布鲁诺把它从我身上剥离的时候,平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大的黑眼睛也一直在流泪。
终于,车子距离我生活了几年的营地渐行渐远,飞扬起来的尘土,淹没了后视镜里的影像,我只记得,平仔的哭声才慢慢变小,最终我耳边剩下的,只有车轮滚滚的声音。
这一幕,在我落地中国后,时常在我梦里出现。
5
回国后,我贷款买了房,全款买了车,按计划跟女友求婚、上门提亲。繁忙生活稍稍治愈了一些我对平仔的挂念。
我很快搬进了新家,只是站在阳台里的时候,依稀记得我曾经有过打算,把新家里的一间小屋,留给平仔。
在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布鲁诺给我发来了平仔的死讯。
自从我们分别后,平仔就不怎么吃东西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后来甚至独自走了几十公里的路,去项目现场找过我。在返回驻地的途中,估计被其他同类攻击过,受了伤。
布鲁诺虽然找了兽医,但最终平仔还是在郁郁不乐中死去了。布鲁诺对我说,平仔死前,抱着我穿过的那件旧工装,怎么都不肯放手。
我时常回想在布尼亚的这几年,一人,一只猩猩,或者玩乐,或者它枕着我的手臂呼呼大睡的时刻,想起它的嬉笑、伤心、懵懂的各种小表情,无比怀念和痛心。
很快,我和女友结婚了,过起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日子,但我却再也不敢去动物园,不愿意重返非洲,不愿意观看、阅读人和动物题材的电影、书籍,甚至不愿意再喝平仔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啤酒。
因为每当无意中经历这样的时刻,我都会止不住地像个孩子一般流泪。
平仔是我此生中,最特别的回忆,我常常想为什么人与动物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大概是因为它们总能做到其他人类无法互相给予的事情。
比如,它对我,从不指责,从不怀疑,却永远相信,永远追随。
本文作者:覃月,来自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ID: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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