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似乎听到了走近的脚步声，他微微睁开双眼一见我，话未出口人先落泪，顿时哽咽着泣不成声。许久才止住悲戚连连说道“小林，我想你！你懂道理，这辈子我还没和你交够！等着病好了后，咱爷俩再在拳上好好搓揉搓揉！”我闻言心头阵阵酸楚，却又无言以对。显然恩师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仍旧想象对付那个病牙一样盼望着病去春回。但谁又忍心把这一点说破呢！可即使我不是医生，也明白和恩师诀别的日子已经为期不久了。
那一天我坐在他的病床边久久不愿离去，最后还是他说累了想睡会觉，我才不得不告辞。
第二天上午我又带着妻子和当年不明事理、嚷嚷着要回姥姥家的儿子一起再次探望了老师。这一次我准备了相机，一共为老师照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的单独照，另一张是我和他的合影。在照相的过程中他不断催我快点结束，说是头晕坐不住。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两张照片居然成了恩师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留影。十月二日，当人们还沉浸在国庆黄金周的喜悦中时，恩师溘然长逝、驾鹤西去了。带着搓揉了一辈子的精湛武功，带着许多未竟的心愿，带着对螳螂拳矢志不移的追求，带着对生活中历经坎坷的不灭记忆，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我们师徒阴阳阻隔，斯人不再，这一天也成了我无比沉痛的祭日。
结束语
重回首，往事堪嗟。纵观恩师和师爷这两代人的人生结局，无不令人扼腕叹息。这里面似乎既有某种宿命的渊薮贯穿始终，又不乏具体的成因纠结其中。因此除了大环境使然之外，恐怕答案还要更多地从个人的角度揣度之。
首先，历史上一些名闻遐迩的武术家大多文化程度不高，目不识丁者也不乏其人。这块硬伤屏蔽了他们踏入上层社会的阶梯，同时也极大地局限了自身处世为人的视野和境界，因此只能跻身于贩夫走卒的劳力者阶层。倘若再生不逢时，偏偏遇上各类花样翻新、令人头昏目眩的政治运动，则基本不具备自我保护能力。再加上墙倒众人推的反向作用，他们的人生际遇也就有了相同的归宿。
其次，习武者多看重江湖义气，若再不注意个人修养的话，极易被人误解为好勇恶斗，久而久之必然树敌太多。虽然在武功上没有人能与他们楚汉对峙、旗鼓相当，但却由此得罪了武林同仁。故而一旦遭人陷害排斥，便会引发群体效应，造成墙倒众人推的严重后果。
最后，武者乃动乱平天下之谓也。只有在战乱之中他们才有用武之地，且备受人们的尊敬。然而在和平环境中，则难免应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厄运。特别是解放后社会政治制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人们的意识形态也随之改弦易辙。而他们却完全不能适应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仍然固守在旧的行帮习俗中不能自拔。于是，最终悲剧性结局的发生便不可避免了。
当要结束这篇文章时，我想说的是，师爷和恩师是那种虽然不能讲前无古人，但绝对是后无来者的一代宗师。作为他们的学生，我们只能望其项背，而绝难企及他们曾经在武术上达到的高度。这除了受制于自身天赋秉性不高，因而难登大雅之堂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时代变了，人类社会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今天的人们已经远离了那个武林高手辈出的冷兵器时代。而时势造英雄，在没有英雄的时代，我们更不应该忘记那些曾经为中华武术的绚丽辉煌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人们。“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恩师和师爷就是永远活在一代代徒子徒孙的心中，活在人们的传说中的这样的英雄人物。
韩愈《马说》中有段名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然针对师爷和老师而言，今世当无伯乐，所以“故虽有名马，辱于奴隶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只是他们并非饱学之士，不会发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喟叹和自怜。然而当我们这些后人论及这段历史时，难以抑制的恰恰是深深的叹息和不尽的遗憾。那是对英才落败的痛惜。这痛之声、惜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浓郁，积蓄在我们心中不断地沉淀、发酵，最终酿造出苦涩的陈酒。这杯酒中华民族不应忘记，唯有如此，曾经发生过的悲剧才不会经过乔装打扮之后再重演，我们的那些国粹才能一代代传承下去。只是今天当我们有条件抚今追昔、痛定思痛的时候，被师爷和恩师带走的那些功夫和绝技，却再也无望找寻回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武术界的损失，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大不幸！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当要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听到了这雨声，那是经由历史的时空隧道传出来的沉重的雨滴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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