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四伏的《清明上河图》
我说《清明上河图》危机四伏,大家可能纳闷,这幅画所有中国人都再熟悉不过,画面里都是安居乐业、百业俱兴,何以见得危机所在?且听我慢慢分解。
《清明上河图》亦是长卷,古人偏爱长卷,想是因为古时候没有电视、电影的原因,长卷可以展示尽可能多的内容,同时也可以体现出观看时的时间性。《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宋徽宗时期都城汴梁的城市盛景。
《东京梦华录》里关于汴梁的描写。《东京梦华录》是今天我们研究北宋时期汴梁人文经济最重要参考资料之一,虽然书里并不是完全客观的历史记载,充满文学演绎成分,但起码应该不会是南辕北辙,我们通过这些文字依然足见汴梁当年胜景。
汴梁是今天的开封,八朝古都,北宋时期最辉煌,也称东京,据说当时人口过百万。不知道当时的汴梁城究竟有多大?跟唐长安城相比如何?跟今天的北京、上海比如何?但可以想象,那时没有汽车,对于居民来说,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肯定是大得很了。估计乘马车从东城到西城也得花个半个时辰,还得是不堵马车的时候;要赶上早晚高峰堵马车估计时间得加倍;要是正好赶上皇帝出门遛鸟,四处交通管制,那就遭了殃了。
从《清明上河图》上看,当时的城市商业已经具备相当规模。画里几乎最右边有一处“久住王员外家”的招牌,这是客栈招牌,“久住”当时即客栈的意思;旁边一块招牌上写着“香饮子”,这是当时的饮料店,相当于今天的冷饮摊、星巴克。这样的店铺画里还有几处,另外,画里没有挂招牌的商铺数不胜数,我们也可以根据附近的人群状态大致猜想它们的功能经营范围。整个画卷从右到左,从城外到城内,画里人头攒动,画外仿佛人声鼎沸,一派盛况空前。
《东京梦华录》
以《清明上河图》上的繁荣景象加上《东京梦华录》里的描述作为参照标准来看汴梁,城市的车水马龙、接踵摩肩程度特别像如今的北京王府井、上海外滩、香港铜锣湾,盛世大概都是这样一番图景。另外,从数据上看,当时也确实很盛。百度上如是说:“北宋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经济文化最繁荣的时代。北宋咸平三年(1000年)的GDP为265.5亿美元 ,占据世界比重的22.7%,人均GDP为450美元,顶峰时为600美元,均超过当时西欧人均GDP为400美元,而1820年经过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英国人均GDP为1707美元。”大观四年也就是1110年,全国有2000多万户人家,约1亿2000多万人,不能说大宋王朝不够盛。但数据就能说明全部吗?咱自己可怜的收入和买不起的住房不还经常被平均呢吗?!我始终就觉得好像有一个阴影飘荡在画外不远之处。
数据不能全信,但历史不会说谎。就在数据里强盛无敌的大宋王朝公元1110年之后的第15年——1125年,那个若隐若现的阴影终于笼罩了汴梁。这一年,大宋王朝经历了开朝以来最漫长、最不幸的一个冬天。更可怕的是,这还只是劫难的开始,最终大宋王朝由此走向覆灭。这一段历史中学课本都有,史称“靖康之难”—
这一年,金国第一次进犯,徽宗吓尿;第二年,钦宗继位,徽宗化身“赵跑跑”,东京两次被围;1127年,东京陷落,钦宗和“赵跑跑”被俘,被虐……我之前大概知道这一段历史很惨,但并没有特别具体的感受;最近细查资料,偶得一本《靖康稗史签证》,不想竟看得我头皮发麻,完全没想到15年前牛烘烘的大宋王朝能瞬间崩塌,而且崩溃得这么惨!
把《清明上河图》和“靖康之难”放到一起,与前面配上《东京梦华录》的文字来看是完全两种感受!一种微妙的感觉扑面而来,这也就正是我前面说《清明上河图》危机四伏的原因。一边是《清明上河图》画面里商业的极大繁荣,城市化程度极高,仿佛背后的国家机器强大无比,俨然就要跑步进入资本主义;一边是“靖康之难”历史史实里顷刻之后的政权不堪一击,父子皇帝惨遭羞辱,最终家国灭亡……这种感受太揪心,这种对比太讽刺,仿佛艳阳高照时突然间暴雨倾盆、冰雹肆虐!我不禁想问,这个国家如果真的如此“强大”,那为何在短短十五年之中,退化得如此弱不禁风?抑或是这个国家沉疴顽疾早已入膏肓,繁荣只是假象?
这个问题其实也蛮有意思,但我在这里就不解答了,一来内容篇幅不允许,二来那是历史学者和社会学者的工作,我还是少胡说八道一点为妙。大家要是感兴趣,亦可以自己去做功课。咱在这里就还是放下历史牵扯,再到画中一游吧!
春日上午,薄雾晨曦,汴梁的郊外安静祥和,几处农舍客驿掩映在路边的树林草丛中,一位农人牵着牛,信步徜徉,生活的平淡安逸满溢在这地头田间。这边,一队人的吆喝声打破了城外的宁静,他们前呼后拥,骑马抬轿,想来定是哪位大人物要急着赶赴城中官家大户的盛宴。往城市去,便到了城门外不远处的码头。大大小小的商船停泊于此,船夫们在拼命摇桨,纤夫们在拉船靠岸,商人们在点数交易,工人们在卸船背货,繁忙而兴盛。
由于来往客商众多,商贩云集,码头上应运而生了许多饭店商铺,国内国外远远近近来到汴梁的商客们一下船,便可以充分感受到汴梁和它的臣民的热情款待,不用进城就能享用到美味的酒水佳肴,足可以一扫路途的艰辛。紧挨着码头的是汴梁城外最大的一座连接汴河两岸的拱桥,也是进城的必经之路。这座桥宽数丈,能并行五车;赶集的日子里它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集市,吃穿用度应有尽有,城里城外的人们纷纷到这里来赶集采购,都想把最新鲜便宜的货物尽收囊中,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过得河来,便离城门不远了,城市的繁华初见端倪,各种商铺并列马路两侧,各色人等也开始流连于街巷之中,与城外农人一样的悠哉,身在熙攘的街市里。汴梁城的城门雄伟的耸立在护城河的另一侧,这是一座典型的宋代建筑,高大的城楼、大气的斗拱、深远的出挑房檐、威严的庑殿式屋顶,无不彰显着大宋王朝都城的强大与自信。穿过城门,便算是正式步入京城,喧嚣的城市盛景像适时的花儿一样全面绽放,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简直就跟今天的王府井一模一样! 真的如《东京梦华录》里所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大宋王朝繁盛无可比矣!……
如果,看到这里我们还没有忘记那些隐藏在表面繁盛背后的隐忧,那就更好了,不枉我前面费的口舌。因为这些隐忧深藏不露,稍不注意可能就会从我们眼前溜走,让我们忘掉背后的剑拔弩张,忽视眼前的危机四伏。我想,对这些隐忧的留意和在意,能带来与通常高唱赞歌不一样的观看角度,和对任何时代都有益处的居安思危。
小人物张择端
这个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大人物,一种是小人物。大人物居高临下,掌控国计民生、家国命运,这种人左右时代走向,寻求大是大非,在他们心里只有古往今来、英雄时势,他们终会风光无限、青史留名。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精彩,小人物明白十块钱和十一块的区别,清楚毫厘的价值,会为蝇头小利跟人讨价还价;小人物能体会冰天雪地、饥寒交迫时手捧一个烤红薯的温暖,会为此热泪盈眶。他们是真正着眼于生活的人,精打细算过日子,相濡以沫苦与甜;他们是组成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最鲜活、最动人。
为什么说张择端是一个小人物呢?按理说能给后人留下如此重要作品的人应该是大人物才对啊。
第一,张择端这个人,可能因为在历史上太渺小,关于他的文字记载非常简略,仅见于《清明上河图》的跋文:“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此外无他,比更久远的顾恺之、展子虔还少!
《西湖争标图》
有一种说法,说徽宗时期北宋政权只是表面繁荣,实际早已腐朽烂根,作为翰林院画家的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是为了捧徽宗臭脚,歌颂徽宗时期的政治“清明”。这一点,我们现在很难评说,但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在张择端眼中,他没想过那么多。张择端是一个翰林院画师,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其实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在大时代面前,他可能就连屁都不是,渺小得一塌糊涂,甚至皇帝在其画上题上“清明上河图”几个字之前,可能根本都不知道“张择端”这个名字,也在不久之后就遗忘了他。
对于张择端来说,要不要做一个关注民生疾苦的“人民艺术家”?要不要为五斗米折腰?是不是拍马屁?……他估计也从来没想到过。他更不会想到一千年后,会有一帮哥们酒足饭饱之后扯淡闲谈,把他与腰子“折”到一起。
张择端非常可能就是个纯粹的手艺人,拿笔行,勾勾画画可以,别的不灵。他从踏进翰林院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对这个“包养”他的、才绝古今的“超级文艺青年”赵佶感恩得五体投地,因为这个人给了他饭吃,给了他稳定的工作,也许还有“五险一金”。张择端脑子里想的是要下决心用尽浑身本事为这个衣食父母效命,要将他最好的手艺展示出来以博取这个天之骄子的青睐。他哪里会想得到这个高高在上的衣食父母是不是当皇帝当得有问题?这个万人景仰的、几乎是个全能“文艺青年”的人,是不是“独不能为君耳”?就更不用说,要动用仅有的画画手艺去批判腐朽的现实,改造没落的社会;以手里的笔和纸作为长矛和投枪去革这个衣食父母的命了。要反抗,去革命,做一个推动时代进程的人!那是鲁迅,是德拉克洛瓦,在张择端眼里可能连这些人生选项都从未存在过。
第二,张择端笔下的《清明上河图》,除了前一篇文章里说的有点过于严肃的家国命运之外,其价值正是在于这里面充满太多我们都太熟悉的生活细枝末节。让我们这些后人无数次数遍画中人物,津津乐道于他们平凡而丰富的生活;让我们在千年之后仿佛还能闻到当年汴梁空气里的酒糟味、姑娘的胭脂味,和煤球没有充分燃烧而产生的一氧化碳气味。
这些生活细节一定来自小人物天天经历的日常,只有真正生活在市井里的小人物们,才能知道城里哪家店的饮料价格便宜,量又足,止渴生津,解暑消热;哪个排档的牛肉腌得最好,嚼劲十足又咸淡适宜;哪家酒肆的老板娘风骚豪爽,声如洪钟,常常与客人对饮至天明……作者必须极其熟悉这样的生活,才能原汁原味地把它们组织在画卷中。张择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定每天都在琢磨:今儿晚上下班有点晚,还能不能来得及在回家路上买到老字号的二两猪头肉?一定要浇上蒜汁,再来一壶陈年的烧酒,彻底地解一解白天的工作之乏;听说最近怡红院来了个西北姑娘,胸大、能喝,眼睛能勾人,身上有异香,不知哪天能领略领略她的风情?时下房价天天涨,俸禄却原地踏步,得攒多少年才够在汴梁的五环边上买一个三居室,以盛下一家妻儿老小?
这些问题,虽然时隔千年,张择端早已作古,虽然他的身份和作画意图也并不那么明晰;但画卷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错落有致的街道院落,街边楼顶的旌旗招展都不会说谎,全部如实地呈现在了画面里,气息依然浓烈。
这样的张择端可不就是一个小人物吗?“小人物”不是一个看不起人的称谓,它可以看成是今天政府最倡导的“接地气”的代名词,它包含了普通人所有的优缺点,所有的担当和胆怯,所有的可爱和猥琐。张择端一定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中学历史书上说得那么高大上,他根本就是一个被时代推着向前走的普通人,一个没有那么长远目光和胸怀天下的普通人;他也不见得就是一个非要拍宋徽宗马屁的人,他只是一个在他的时代里希望做好自己的工作,以至于给我们留下《清明上河图》的能工巧匠。他就跟我们身边的人一样,都只是大时代里的一个小人物,都只能在自己所处的时代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同时随波逐流。
(因版面所限,本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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