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再把这个十日游比喻为中长跑，在萨尔茨堡的第二天早上，我已经熬过了极点，步履逐渐轻松起来。这时口袋里的欧元已经所剩无几，对留在家里的女儿妞妞的思念也日甚一日，可谓归心似箭。与此同时，我和很多团员一样兴奋而骚动不安，因为这最后一站将是一个特别的景观所在，即早已耳闻的希特勒在阿尔卑斯山的秘密王国 —— 鹰巢。从萨尔兹堡到目的地所在小镇Berchtesgaden（贝希特斯加登），虽然要跨越德奥两国边境，却只有区区12英里。
又是一个大晴天！导游说这里地处山区，气候阴晴不定，一年中平均有一半日子是阴雨雪雾天，象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屈指可数，因而被郑重地定义为“明信片天气”。车行蜿蜒，路旁清流奔湍；草甸如茵，背衬远山苍茫。一栋栋阿尔卑斯高山风格的木质建筑点缀在原野高坡之上，犹如田园牧歌那谱写在大地上的音符。。。
阿尔卑斯山沿途风景
这回我的邻座是两对来自纽约的华人老夫妇，他们均为上世纪六十年代从香港赴美的移民，虽然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谈笑风生，几天相处下来，表现出天真的友善和气而不失风趣。“我们非常喜欢贝希特斯加登小镇！这里的风景实在太美了！”俞姓老先生说。“你们以前来过这里吗？”我问道。“是的，我们九十年代来过一次。这次我们就不上山了，山顶上很冷，除了资料介绍以外，就是一座空的建筑，看一次就够了。”听了这样的介绍脑海里浮现出一所矗立在山顶的水泥房，室内堆满了发霉的陈旧资料，屋顶寒风呼号。。。哎！来一趟不易，好歹上去看个究竟吧！这样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中大巴已经已经驶离了奥地利，来到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东南部、德奥边境上风景如画的贝希特斯加登小镇，最后停在贝希特斯加登国家公园位于Kehlstein山脚的上萨尔茨堡文库中心（Dokumentation Obersalzberg）的停车场。
山脚小镇景观
鹰巢坐落在德国最秀丽的风景名胜之一，贝希特斯加登国家公园境内，自从1952年便开始对公众开放。去往鹰巢的游客，不论自驾还是组团旅行的，都必须在上萨尔茨堡停车场购买门票，然后乘坐鹰巢专线公车上山。受气候影响，鹰巢只在每年五月至十月间对公众开放。
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穿梭在这人群熙攘的山脚停车场，只想着能在上山前排队上一次厕所，以绝后顾之忧，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身处德国历史上最具悲情色彩的一隅山地。就在不远处，那被茂密丛林覆盖的、只有羊肠小径可以通达的大片山坡上，有着曾经的辉煌和已经被抹去的历史痕迹。。。
鹰巢公车路线图 (终点处的垂直虚线为电梯上升途径，抵达鹰巢）
德语里，这座山顶的别墅被德国人照原意直愣愣地称其为Kehlsteinhaus，即Kehlstein山上的房子。这座“房子”直到二战后因为英国记者瓦德·普理斯在报道中称它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才惊现于世，“鹰巢”这个名称也因此传遍世界。其实在鹰巢的筑建开始前好几年，希特勒就已经在贝希特斯加这个被称为“第三帝国的摇篮”的世外桃源安家了。
话说早年坎坷奋斗而不得志的希特勒因为1923年在慕尼黑的啤酒馆政变失败而被捕入狱，一年后提早获释，郁闷中来到贝希特斯加登，住进了一家名叫Hotel zum Türken 的旅馆（如果看官仔细查看上面的地图，这家旅馆现今还在原地，就在停车场下面的山坡上）。在那个冬日阴沉的早晨，刚醒来的希特勒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一眼窗外Untersberg山峰的景象，就被魔幻般地勾住了。当地流传着这样的寓言：在Untersberg山冰封的山洞里，英雄查理曼在等待最后善恶决战的召唤。当时，出生于奥地利、曾代表德国参加一战的希特勒正为《凡尔赛条约》对德国的不公平而愤懑不已。他是否因为这惊艳的一眼而想成为查理曼来拯救德意志，后人已经不得而知。但就是在这个旅馆希特勒完成了他的反犹猛著《我的奋斗》第二卷，并发誓早晚要回到这里。
果然，希特勒1928年回到贝希特斯加登，在Türken旅馆旁边租赁了一幢简朴而雅致的夏季避暑小屋。1933年成为德国总理后，希特勒更是立刻用《我的奋斗》这部畅销书的稿费买下了这幢小屋，并在几年后根据建筑师Alois Degano和其本人的设计，几经扩建和充实。他的纳粹亲信们相继跟上，将方圆几里之内的山坡尽数买下，迫使在此世代居住的山民搬离，甚至将隔壁旅馆的老板也成功“劝卖”房产离开此地。
从1933年直到千秋帝国战败的1945年，这栋外表秉承阿尔卑斯传统建筑风格、内部装饰18世纪德国古典家具和地毯壁挂，被称为“The Berghof” 的“统帅之家”，一直是希特勒的后花园，也是纳粹德国除柏林以外的第二政府办公所在地。希特勒每年在此逗留数月，以帝国元首的身份会见外国元首，接见成千上万来朝圣的德国民众，包括无数可爱的少年儿童。建筑的中心大厅有一扇可以升降的窗，从这里看出去，奥地利境内的Untersberg山峰披着银装的靓姿被牢牢地镶嵌在窗框里；透过群山的缝隙，他甚至可以看见远处萨尔茨堡的教堂尖顶。就在这里，他签署了反犹的《纽伦堡法案》，和残害残障患者的《防止具有遗传性疾病后代法》，做出了入侵波兰、吞并捷克斯洛伐克的决定，以及逼迫奥地利总理下台另立纳粹党领袖为新任总理，最终导致德奥合并。
我前面说到”其实也没机会察看这里“，是因为如今这里空空如也，The Berghof已经荡然无存！这片希特勒和他的党羽的官邸区，曾经有过徐缓迂回的车道，层层叠叠的台阶，富丽堂皇的礼宾所，以及错综复杂、长达十数里的地下掩体和通道。在1945年的盟军轰炸中，这块山坡上的房舍遭到严重损毁，但主要结构依然存在。担心新生纳粹力量会把这里当成神社卷土重来，1952年当地民众和管理机构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巨资筑建、曾经让无数德国民众引以为自豪的豪宅群给连根炸除掉了，正如他们试图把纳粹恶魔的印象从意识中彻底抹去一样。如今好奇的游客或许可以按图索骥，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时隐时现的林中小径来到The Burghof的原址，但能见到的只有仅剩的几处砖石墙基，在杂草和树叶的覆盖下微露痕迹。
与此相反，后来修建的鹰巢却奇迹般地被保留下来了！鹰巢的建筑始于1937年。普遍的传说是，希特勒的私人秘书马丁·鲍曼为了庆贺希特勒的50岁生日（1939年4月20日），下令在上萨尔茨堡海拔1834米的Kehlstein山顶建造一座别墅，作为纳粹党送给希特勒的生日贺礼。总耗资为三千万德国马克，很多纳粹高官也都出资捐款了。参加施工的三千八百多名工人和工程建筑师都是建筑承包商从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意大利等地高薪雇请的。一条从陡峭山石上炸出来的6.5公里长的山路一共穿越大小五个隧道，只用了一个回旋就到达1700米的高度。从这个高度，行人需经由一条深入岩层130米长的通道到达一个电梯入口，再乘坐电梯上升124米才能到达山顶别墅。整个工程用时13个月，堪称建筑史上的奇迹。有12名工人在施工中殉职。
坐在公车上，沿着蜿蜒狭窄、人工开凿的山路上山，面对车窗外刀削斧劈的崖壁，俯瞰深不见底的深沟暗壑，我紧张得捏不住手心的一把汗！好在上山的公车是山道上唯一的车辆，不必担心与其它车辆狭路相逢、迎头相撞。另外还有一颗定心丸让人稍稍放心：根据公园的宣传手册上介绍，每年春天公园管理局都要雇专人检视和清理山上因为霜冻雨雪侵蚀而松动的石块，在危险路段的崖壁上加罩铁网和障栏来防止滚石滑落。自1952年鹰巢对外开放以来，这里从未有过交通事故，足见德国人的认真是卓有功效的。
通向黄铜电梯的隧道（上图：隧道入口，山顶可见鹰巢屋顶；下图：隧道内部）
走进通向电梯的隧道，空旷的通道里回响着游人的脚步声，旁边石墙上沁出的水在幽暗的角落里滴答着，令人感到阴气侵逼。难怪患有幽闭恐怖症的希特勒很少来这里。有记载的造访只有十四次，主要是鹰巢建成后的一年以内，且每次停留不超过半小时。即使是这区区130米的隧道，希特勒也是坐在车里开进来，直接进到电梯里。拍马屁的人别出心裁，承受马屁的也是活受罪啊！
走出电梯，眼前就是一个餐馆的布置排场。这里原来是鹰巢的客厅。最引人注目的，也是无法被移走的东西，就是墨索里尼作为贺礼赠送给鹰巢的红色大理石壁炉。可是仔细一看，壁炉的石板也是凿痕斑斑！展牌上的历史照片显示原来每块石头可都是方方正正，光滑如镜的。
希特勒根据鹰巢客厅所作的油画
沃尔特·肯曾在他的小说《在云端》中写道：“人生就是一场未知目的地的旅行。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遇见怎样的未来。” 我看到这幅希特勒的画作时，心里有复杂的感受：当他参照眼前这样的壮丽风景，画出如此色彩明亮、色调饱满的画作时，他可知道人生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他吗？看看希特勒是怎样的一个矛盾体：他不抽烟，不喝酒，连咖啡都不碰，却用过74种不同的毒品；他热爱儿童，却把成千上万的犹太儿童送入集中营和毒气室。他力主扩大日耳曼人的生存空间并立志重新振兴德国，试图在欧洲大陆建立以纳粹为首的新秩序，结果却把欧洲变成一堆废墟。光是埋怨他从小被父亲家暴导致他性格变态（导游语），肯定是不能被世界上许多至今还在研究希特勒现象的专家所接受的。
走进靠西南的一间撒满阳光的房间，这里被习惯称为伊娃布劳恩房。从这里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近处葱茏层叠的山坡，和远方银装素裹的雪峰，景色令人叹为观止。墙上的照片显示此房间在1938年的样貌，与现在几无区别。不过，虽然表面上看似没变，其实这个房间里的每样东西，包括墙上的铜质烛灯架，满壁珍贵的瑞士石松制作的墙板，都是仿制品。昔日充盈室内的家具和地毯壁挂也荡然无存。1945年4月25日，英军对这里进行的轰炸使山下的希特勒官邸The Burghof 遭到严重破坏，但前一天的一场薄雪给山顶披上了掩护的白纱，使得鹰巢在轰炸中侥幸存留。但随之而来攻占了这里的美军和法军不但喝光了希特勒在鹰巢窖藏的所有美酒，而且把所有能够搬动撬走的东西都拿走寄回老家了，连山顶的石头都搬走不少。时过境迁，一代更比一代觉悟高。2016年，一位美军的家人向德国政府归还了当年从伊娃布劳恩房墙上取走的那条珍贵的Gobelin挂毯。
1938年伊娃布劳恩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从这里出来是一条高大宽敞的石砌走廊，通向建筑后面的露天阳台。根据历史资料可以看出，现在的露天大阳台是战后加盖的。希特勒本人很少来鹰巢，但鼓励他的同居女友伊娃布劳恩和她的家人朋友尽情享受这里的开阔宁静和旖旎风光。1944年伊娃的妹妹和纳粹高官的婚礼就是在这里高调举行的。倒霉的新郎官在一年以后就被希特勒以叛国罪枪毙了！走廊原来是开放的，现在装有落地玻璃窗。走廊的墙上有关于鹰巢的历史资料图文展出。就在我驻足凝神阅读墙上资料的地方，八十年前，希特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眺望远方的天际和茫茫群山。不论希特勒到底是不是人，他的内心都不可能那么平静：1939年，随着德国向邻国波兰发起闪电式进攻，英法被迫对德宣战，二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德意志民族就此被这个狂人拉上了战车，也拖着整个世界一起奔向了灾难的深渊。。。站在这个走廊尽头，看着这张大半个世纪前在同一个地方拍的照片，不由人寒生脚底。
在鹰巢背后的山顶往东看到的风景
来到屋后的露天阳台一看，这里还不是山顶。循着乱石中开出的一条小径往上走，还有更高的景观。从这里看出去，四野苍茫，群山奔涌。和风过处，我惊喜地在乱石丛中发现了一簇白瓣黄芯的野花。
山顶石缝里悄然开放的白色野花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绒花Edelweiss吗？在电影《音乐之声》中，我第一次听说了这种花，为她所赋予的、代表奥地利等弱小民族面对强大外敌不甘示弱的无畏精神所感动。想起早晨上山前，在镇中心的Edelweiss Hotel旁边，听那位身着民族传统裙服的当地女导游说道，按当地自古以来的风俗，男青年要冒着生命危险到冰雪覆盖的高山上，从崖缝中采来美丽而稀有的雪绒花献给心爱的姑娘，以此表达他对爱情的奋不顾身和忠贞不二。想想我在山上时正值盛夏酷暑，并无冰雪，这花似乎来得太容易，所以我只好承认这花可能只是普通白花。无论如何，她承载着高贵的容颜，在这阿尔卑斯山的山顶沐浴着阳光和清风，也得到了世人的艳羡，哪怕寂寞，哪怕生命短促，终是无可遗憾的了。。。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联想到伊娃布劳恩。这位性格开朗、热爱运动的金发女郎17岁时作为摄影师结识了比她年长23岁的希特勒，从此以秘密情人的身份陪伴了这位狂人14年。在大难临头的1945年4月29日，她在苏联军队大举进攻的轰炸声中于柏林总统府的地下掩体与希特勒举行了婚礼，成为元帅夫人，但不到40小时后就双双自杀，遗体被焚。曾经不可一世的第三帝国顷刻间分崩瓦解。如果没有六百万犹太人和五百万德国军民，以及其它国家无以计数的人民的累累白骨做陪葬，她的坚定殉情可能还会得到普通人的同情和叹喟。
（德国巴伐利亚州贝希特斯加登午后宁静的小镇）
从鹰巢下得山来，我们离出发回慕尼黑还有两个小时的空隙。我和儿子在安静的小城贝希特斯加登的街巷里徜徉。可以想象这里一年四季都随处是可以入画的风景：冬雪皑皑，春花娇艳，夏溪清凉，秋林锦灿。这里的一条穿城而过的溪流尤其迷住了我，引我追随它一路走到小镇尽头：这是溶解了山里怎样的无机盐，才使得溪水有如此画图难描的绿色：深处绿如翡翠，浑处宛若松石；浅处只见水色，弯处似有荧光。人道山明水秀，此之谓也！朱自清先生见了不知会做怎样的惊叹！可是，这般山水秀色，却曾给这世外桃源带来劫难，以至于当地人宁可炸掉那些“名胜”，也要防止魔鬼再现！此时，我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初唐诗人王勃的诗句：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离开的时间到了！对着这青山，这绿水，我挥手作别，不带走它的一块石子，一掬清水，只留下我深深的谢意和祝福 —— 愿这里的宁静永远不会再被打扰！（转自半杯清茶社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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