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养生
我国有4000万失能、半失能老人,「一人失能,全家失衡」,送往机构养老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而另外一个数字是,现有养老护理员仅50多万,存在着巨大的缺口。
在养老院里,护理员们守护着长者最后一程,也看到了自己的人生。
和张洁的通话刚开始就中断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刚躺下不久的一位老人突然坐了起来,眼神有些游离,朝着门的方向走。他“看到”有人在偷家里的东西,自己却被人拦了下来。挥舞的武器变得清晰——一根拐杖,被打者是一位50多岁的护理工。这一切都是失智老人脑海里的“梦境”,老人就像《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父亲安东尼一样,记忆错乱,偶尔蹦出些没有逻辑的片段,出现在现实的场景里。作为一名资深护理员,张洁知道,这个梦是叫不醒的。她挂断电话,把手下的护理工送去医院,缝了3针,然后通知老人的家属。人到了85岁,不,还得再年轻些,80岁,会是什么样子?饭菜一定是软软烂烂的,有些老人鼻子里会有一根细细的导管连入食道,人工慢慢推压打成碎末的流食滑入胃部;皮肤像被晒久了的宣纸,脆薄,同一个位置待久了容易生褥疮,每两小时要翻一次身;为了抓住记忆的一鳞半爪,重新认识苹果、梨、香蕉,拿着一元、两元、五元的“纸币”买水果。两天后,下一节课,重新认识苹果、梨、香蕉,拿着一元、两元、五元的“纸币”买水果。还要反复练习,重新建立规则感,比如大便要记得按铃。一位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刚到养老院的时候,大便拉到了裤子里,到处抓,抓到之后塞到喝水的茶缸里,嘿嘿地笑。在养老院,你能看到人生暮年最狼狈的时刻。很多人觉得,进入养老院,就意味着终点,却未曾在意,在延续生命之外,护理员负责延续这最后的尊严。
洁净
一个护理员的清晨是从抱扶老人开始的,整理床铺,穿好衣服,刷牙,洗脸,餐前要喝25度左右的温开水,用棉棒做好口腔清洁。每个老人状况不同,卧床的需要定时拍背、吸痰。保持干净是最基本的要求。在张洁就职的荥阳和佑尊长园,每位卧床的老人每天要翻身十次,夏日每天洗一次澡,上厕所需要擦洗一次,上下床抱扶十多次。有的老人前列腺有问题,会尿频,这样就要重复半小时甚至十几分钟前的步骤。对于身材普遍较矮的女性护理员来说,这不仅是体力活,还是一个技巧活。老人们体重并不轻,半边失能还可以借助老人的力气,用单腿支撑,轮椅和床形成45度夹角;重度失能的话,全身的重量都会压在护理员身上。护理员苏淑英身高1米61,体重45公斤。抱扶的时候,因为老人下意识感到害怕,会紧紧抓着护理员的手,指甲渗进了皮肤,她时常被抓出了印记。而频繁的弯腰,让她患上了腰肌劳损。几乎每个护理员宿舍,都常备着治疗腰痛的膏药。身体的辛劳可以通过休憩恢复,但另一些工作内容会吓跑那些刚入行的护理员。苏淑英在2010年开园的时候就来了,算是护理员中的元老,当初一起参加培训的100多人,最后留下的只有30多人,因为“受不了那份脏”。频繁换尿布的骚腥味道;有些老人大便干涩,需要使用开塞露,轻揉肚子,辅以人工将大便抠出;当然,还要克服直面身体隐私部位带来的强烈耻感,能做到的人是少数。
陈丽满所在的深圳养老护理院,有3天的试工,之后是一星期的岗前培训,最后才会正式实操。在每个阶段,老护理员都会和新来者交谈,“试探”对方的感觉,展示最真实的工作环境,也时刻希望这种真诚能打消对方的疑虑。有时候陪护的代价是超过想象的。陈丽满护理的第一位老人,90多岁,有严重的心脏病和各种基础疾病,到养老院的时候体重只有60斤。家属对老人能生存多久不抱希望,还买好了去世后要穿的衣服、拖鞋,拿到院里给陈丽满,让她心里别有压力,尽力照顾就好。她哆嗦着收下。因为在医院长期打吊针,老人的血管又细又脆弱,时常淤青。陈丽满按老家的方法,用鸡蛋轻轻地在皮肤上来回滚动,活血化瘀,除了时常翻身擦洗,还涂一些经络油。为了哄老人吃饭,陈丽满借来老人爱听的客家山歌,边吃边听,高兴的时候,老人居然能唱两句了。老人和孩子一样,不吃饭不只是因为贪玩和调皮,多数时候是身体出了状况。护理员要观察老人的面部表情,脸色是否苍白,摸摸肚子是否腹胀,再检查前几天的大便记录。3个月里,老人睡得很沉,但是一旁的陈丽满从不敢睡熟,心肌梗塞的危机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的定时炸弹。隔一段时间,她就要看看老人的身体指标,是不是呼吸均匀。渐渐地,老人的体重上到了100斤,身体状况明显好了起来。 陈丽满特有满足感,自己却眼见着消瘦了下来,她为此瘦了近10斤。
孤独
很快,刚适应体力工作、疲惫不堪的护理员会发现,身体护理只是基础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还需要时刻关注老人在情感上的需求。
刚来的老人是孤独的。他们经常吃得很少,眼睛总是盯着房间的门口,每次见到护理员都问孩子什么时候来看自己。张洁会一遍遍重复家属探望的日子,有时候直接拿出手机让老人和家属视频。她也知道,有些老人是主动选择了养老院,不再给家庭增添负担,只是孤独的情感会不自觉地流露。
这种孤独可能会转变为对下次见面的憧憬,即使是患上了失智的症状,依然放不下对子女的爱护。
有老人把一星期的面包都攒下来,藏到抽屉里,等自己亲人来看望的时候,颤巍巍像变戏法一样掏出来,“给,这个最好吃。”有时还会把藏着的“珍宝”分给护理员。张洁每次收到这样的礼物都很开心,因为这是老人发自内心的认可。她知道,护理员和老人的亲密关系会减轻这种孤独感,成为另一种移情,很多老人对于护理员的依赖会超过真正的亲人。
有时候这种被需要并不能完全被满足。蒋奶奶是养老院里的弄潮儿,能够熟练地摆弄一部智能手机,但是也成瘾,一盯就是个把小时。护理员值晚班,总能看到她的房间有亮亮的荧光闪烁,流淌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大家哄她,每天只能充一次电,每次手机电量变红的时候,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护理员看到了这种孤独。为老人建立一种新的社交网络就显得尤为重要,不只是养老院的护理员,社工、同龄人都是这个网络里的一部分。开展各种茶话会、活动课,即使是简单的三三两两晒太阳,都很重要。护理员们在入院记录里了解老人的籍贯、性格、家庭背景,一方面经常以倾听者的角色帮助老人打开心扉,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把兴趣相似的长者介绍给彼此——耄耋之年的交友对对碰。
还有一些需求是隐秘、难以言说的。一位丧偶多年的80多岁老人喜欢和异性老人聊天,路过的时候摸一下对方的头,碰一下胳膊,但是从没和家人说过自己情感上的想法。张洁看在眼里。有的老人直截了当,拉着护理员说“给我找个老伴”,找不到就要绝食。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要求无疾而终,反馈到亲人那里,家属倒显得更羞愧,“都八十多了,找什么老伴儿啊!”只能通过亲情的沟通,多打几次电话消弭这种需求。陈丽满和张洁发现,即使是寿数将尽,人的欲望和需求依旧是多样的,大多数可能会“藏”起来,最终会转化为语言和行为上的异样。这就要求护理员有着更为敏锐的洞察,这是让长者更有尊严的钥匙。
终点 在中国,养老不是一个被经常提及的话题,死亡也是。不少护理员的挫败感在于:自己总是在送人离开,精心照顾了大半年,依旧敌不过生命的消逝。张洁第一次值夜班就遇到了老人突发心脏病。医生赶来急救,做心肺复苏,近90岁的老人瞪着眼睛,身体像没了知觉一样一上一下,结果还是没救过来。张洁就在边上看着,下楼送120的时候,深秋的风顺着走廊穿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连好几天路过4楼逝者的房间,张洁都不敢往里看。
99年出生的成思颖做护理员已经一年三个月,专注失智长者,也逐渐开始接受这样突然的离去。思颖喜欢和老人家聊天,像听故事一样进入到每个长者编织的记忆世界,给予他们理解和回应。有位老人家,前一天思颖还在给他喝水、吃零食。他有认知障碍,边吃边问思颖,回家的公交车几点到,有车来了记得叫自己搭车回家。老人尚明白事的时候,见到护士站常有人搭公交车回家,总会这般询问,认知不清醒了之后还保留着记忆。 “刚刚有辆车走了,下一班车两小时后,你再等等呀,我一会儿叫你。”思颖这样哄他。只是第二天,老人再也等不到下一班回家的车了。 成思颖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会想,自己老了会不会这样呢?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有时候发倔脾气,到处拍拍打打,伤害了身边的人。到时候会不会有人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照顾老去的“长者思颖”呢?
她刚到养老院的时候模拟过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被绑着的关节像粽子一样动弹不得,脖子扭动需要费好大的劲,目光所及只有一块固定的白墙面。老人们一待就是两小时。她逐渐理解那些发脾气、摔东西的老人,那是身体疼痛无法纾解的应激反应。死亡不止对护理员的心理产生一些别样的情绪,对同院的老人们也一样。陈奶奶走后,张洁明显感到院里老人心情低落,还有的长者晚上睡觉坚决不关灯,要求子女做全身体检的也多了起来。陈奶奶属于自理长者,八十多,身体硬朗,嗓门也大,经常出去遛弯,还是院里老年活动班的班长。一天下午4点多,她自己出门买了吃食想要改善伙食,回来就开始腹泻,精疲力尽的时候,陈奶奶问相熟的护理员取来了自己新买的裤子,让护理员帮自己穿上,“不行,这次真不行了。”她清醒地说。送去急救,不到3分钟,陈奶奶去世了。 消息传开,命运的无常引起同为暮年的长者们的惊慌,在死亡面前,有最真实的反应。陈丽满所在的深圳市养老护理院配备了心理医生,经常监测长者们的心理状况,但是少有针对护理员心理的关注。 有次陈丽满照顾的一位长者去世了。她潜意识里依旧接受不了老人离开的现实,做报表的时候发现怎么数来数去多了一个人,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核对,看到了空着的床和本该划去的长者姓名时,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这种情感的创伤不容易自我消化。在深圳养护院,陈丽满开创了属于护理员自己的茶话会,有时一周一次,有时两周一次,辛劳者们拿着零食难得放松下来,每个人都能分享工作中的问题。关于生死的心事,一讲就停不下来。大家回想曾经照顾的长者在自己手中慢慢地手脚冰凉,没有呼吸的画面,去袒露和倾诉这种感受,关于死亡的恐惧被不断稀释。相比于有征兆的离开,那些意外更让护理员措手不及。摔倒是65岁以上老年人意外伤害死亡的主要原因。技术的介入和应用能帮助减少意外受伤和死亡的风险。在深圳养护院里分布着100多个摄像头,连接着报警系统,可以检测老人们的摔跤跌倒。这是腾讯银发科技实验室带着“微瓴”和即视团队取得的成果——为了获得数据和测验机器的灵敏性,架起机器,铺上毛毯,大家排着队在实验室和养护院现场摔了千百次,最终做成了。在经历许多生死后,陈丽满越来越觉得,即使死亡是最终归宿,但能够让老人干净、更少痛苦地抵达终点,是有意义的。这不只是一种情感的自我慰藉,也是对长者和生死的尊重。
老人照顾老人把耗费体力和情感的照料作为一份长期的工作,对任何人都是一场漫长的消耗。在老龄化社会中,养老需求日益旺盛,护理员的存留和增长却远远低于社会需求。张洁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来应聘护理员的人了。同时挂出去的门卫岗位倒是有几个来询问的,工资只比护理员的薪资低100,2200元。而10年前苏淑英刚入行的时候,工资是600元。无论南北发达或欠发达地区,养老院们面临的共同问题是招人难。工资低,辛苦,有些护理员平均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只有那些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才能承受这样的强度,不少人还怀着朴素的“积德行善”的愿望。
在很多养老机构中,都形成了“老人照顾老人”的现状。根据2021年上海市养老机构护理员统计数据,50-59岁的护理员占比高达60.5%。
在东海大学社会学博士吴心越进行田野调查的永安市,来自本地农村的中老年女性是养老机构护理员的主力,其中一家养老机构50-59岁的养老护理员占59.0%,60岁以上的占11.0%。她还曾把一位68岁的护理员邹阿姨,误认为在养老院接受照顾的长者。
像成思颖这样的90后,在南沙区养老院护理员中只占不到10%。为了留下这些工作在一线的年轻人,养老院特意设置了职业生涯规划,经过一线锻炼后往往转入体力消耗较轻的护理工作或管理岗位。为了减轻护理员的负担,深圳市养老护理院开始实行三班倒,工作时长大大降低。这也得益于深圳养护院的体制机制改革,简单来说,就是在维持公办、公益属性不变的前提下,做市场化运营。腾讯为这个项目捐赠了300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主要用于招聘人才和利用科技解决实际痛点,并不断投入人力参与跟进。随着环境改善,吸引了行业内不少护理员流入,近两年90后渐渐增多。
就基本没有90后。为了补充新鲜血液,一些养老院招人要求放得宽,首先要认可和接受护理员的工作,其他都可以培养。护理员工资水平低下,除了行业普遍的工资标准外,还有一部分现实原因——不少养老院处于亏损状态,改善待遇的潜力有限。住进养老院的长者往往平均年龄在85岁,大部分是因为家里“实在照顾不了”。送到养老院,每月需要缴纳床位费、护理费和伙食费。以张洁所在的养老院为例,根据等级的不同每月费用在4000-6700元不等,这对一个中部城市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家属财力有限,这部分的需求被直接抑制了,只能转向条件较差的私人养老院。业内普遍认为,养老院的入住率达到80%才有可能盈利,而张洁所在的养老院达到了这一数据,依旧处于亏损状态。要想收支平衡,除了依靠政府补贴,就得涨价,普通家属更负担不起,无奈只能控制成本,而人力是养老院运营最大的支出。 护理员的工资水平,还与社会对他们的劳动价值认知相关。事实上,养老照料是一门“技术活”,尤其是失能失智老人,需要的不仅仅是一般“照顾”,还有很多专业技能。但大众对此并不理解,多数家属认为这只是家务劳动的延伸。吊诡的是,人们对育儿嫂的高报酬、高标准却习以为常。岗位的低工资水平下,实际操作中对护理员的要求日益提升,但她们多数都文化水平不高、未接受过专业训练,又造成训练成本的增高。张洁感慨,留下一个合格的护理员实在太难得。
接纳留下来的护理员们,在努力地让老年人更有尊严地活着,但是在现实中,群体性的尊严感却没有得到足够的满足和重视。家属和护理员的关系总是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要建立整个社会给予这个群体客观的评价和尊重,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不少家庭把老人送到养老院之前是绝望的。一位儿子在父亲入住前提了三个要求:没钱了打电话,没药的时候打电话,去世的时候打电话,其他的时候不要给我打电话。决绝的背后,是一个被整夜不睡觉、有暴力倾向的失智老人折磨的家庭。家属们寄希望于护理员能以照顾亲人的心力照顾自己的父母,但偶尔又以受害者的身份怀疑和审视这些每日与自己的父母朝夕相处的人们。张洁看到过家属当着护理员的面和长者说:“咱们花了钱的,有什么说什么。”护理员头重重地低了下去。有时候老人伤害了护理员,反馈给家属,同样的逻辑——“年纪这么大了,体谅一下,毕竟我们也是花了钱的。” 一位家属认为大米更健康,一定要自己的老人餐餐吃米饭,每餐都要护理员拍照发过去证明,如果没有就要投诉。先忍不住的反倒是老人,他偷偷地和护理员说,拍完米饭后,能不能给自己换一份面食。 在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护理员们无暇与家属沟通,变成了保姆以及为家属和老人传递信息的“猫眼”,相互信任显得尤为可贵。这种脆弱的关系链条会随着长者的意外受伤被轻易撕裂。这时护理员与家属的关系就升级为养老院与家属的纠纷,护理员再次处于失语的境地。几乎每个护理员都曾经在逃离和留下的选择里不断徘徊。 陈丽满在养老院一干十几年,经历得多了,内心反倒变得更加强大和宽容,很少再患得患失,学会了在对长者和家属的情感需求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以前总想着得到对方的肯定,没有这样的认可就会格外失落,现在更多的是自我接纳:依照职业规范守则做到100分,就足以得到满足,而照料者的认可是额外的一种幸福和成就感。
她开始关注护理员自身的心理状况,时常观察护理员的情绪,和情绪低落的护理员沟通,也告诉同伴,不要自己把护理员这份工作看低,工作不分贵贱,每一个岗位都值得被尊重。只有先解决自己的问题,才能更好地为长者服务。 张洁刚到一线的第一周,负责护理的老人推开了本来常吃的米饭。张洁猜测他想换个口味,特地打了卤面和汤过来,老人反常地手一扬,汤汁和面条悉数泼在了张洁身上。那是唯一一次,她不顾规矩,跑回了家。四天后,院长带着同事请张洁吃了顿饭。院长比她大不了几岁,说的话也很简单,“我们不做,这个就没人做了,我们不能看着老人没有人照顾,让最后一程给家庭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张洁回来了。后来跟她朝夕相处的中年护理员们,很少意识到,她也是一个90后。有时候同学聚会,张洁会笑着和那些“日渐发达”的同学们说,“你们以后都得来我这,我管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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