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16年春天前往台湾自由行的一段经历,在2016年末的时节,经过重新梳理,呈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将那一段真实经历的过往,保留一份真实的回忆。
从呼和浩特出发前,呼市的雪还没有化净,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对于长居塞外的一家人而言,习以为常。
转机到了台北,阴冷的初春伴着小雨,接机的宗亲说今年的台北气温很低。然后,我们上了阳明山,去践行我来台湾的初心——寻觅那些民国大咖的故居与青冢。
阳明山,台北后花园,山间阴僻处,依稀还能见到雪痕。在这里,除了一座座坟茔在述说无言的历史,还意外地在阎锡山故居遇到了守护故居及墓地的晋绥老兵,由此,改变了日后台湾的行程。
阎锡山贴身侍卫——张日明
六十六年了,又看到了雪。满头银发的老伯一口大同方言,让我立即想到了“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诗句。我虽非晋人,但身居呼和浩特十余载,在台湾听见晋语倍感亲切(呼市包头集宁地区方言皆属晋语)。老伯叫张日明,阎锡山生前的贴身侍卫。
张日明参军的时候15虚岁,和我家读初中的大儿子现在的年龄相差无几,正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他为了保家卫国而参军,军训未了,日本已投降。等待孩子们的不是复原回乡,而是整编后被送上了内战的战场,长官朗声昭告:他们是在为国家而战,为正义而战,当有一天战争胜利了,他们将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他们会有一块养家糊口的田地……
兄弟阋墙,长官或亡或降,周遭的袍泽或成了调转枪口的敌人,或成了血沃劲草的遗尸,或隐姓埋名逃匿四方。剩下他不停地突围、退却、转移……到最后,山河变色,政权更迭,长官们不知所踪,其昔日的诺言早已随风飘逝。
老伯告诉我,他最后在大同陷落前夕辗转流落到包头,我无意纠正老人的言语,是啊,对于我们而言是兴高采烈地解放,对于六十多年前的国军士兵们而言,那何尝不是令人绝望的陷落呢?每一个城市的政权易手,预示着新贵登场和旧人逃亡,几乎已经成为华夏政权更替时的标配。
在包头,他很幸运地被选为阎锡山的侍卫,三十名侍卫和一众绥远的高官以及梁敦厚的长子,在绥远九一九起义前夕,搭乘徐永昌(时任阎锡山内阁国防部长)派来的运输机,离开了包头,先飞宁夏,宁夏再起飞时,只能载十五名侍卫,老人说现在还记得和留下的侍卫分别时对方眼中的幽怨,谁都知道留下来将会是置身险境,一次分离竟是永别。
从银川到广州,再到重庆,成都,最后辗转抵达台北。张日明,始终作为阎锡山贴身侍卫之一,紧随左右。随着阎锡山淡出公众视野,一众侍卫秘书相伴阎锡山在阳明山过起了隐居生活,“汉贼不两立”的誓言很快为椎心泣血的思乡情所冲垮,有侍卫念及父母妻儿此生无望相见而饮弹自尽,有人因日夜梦回三晋黄土而精神失常,失足坠亡。离开家的路有千万条,而唯一回家的路却此生无望。
最终,阎锡山逝世后,一批故人或凋零或下山离开,只剩下了张日明和井国洽在山下结庐而居,以小生意维生(他们在伴随阎锡山隐居的时候已经放弃军籍,自此与退抚金无缘),每日上山打扫故居,上香缅怀,清理墓园。井国洽年长,一九九一年去逝后,就只剩张日明担起最后的守墓人之责,风雨无阻。
故居青冢,是似水流年的历史;而眼前的老兵,却是活化石般的历史。
蓦地,想起背包里还有一副老家亲人手工缝制的鞋垫,拿出来作为礼物,满怀虔诚,双手递给老伯,老伯郑重接过去,浑浊的双眼久久凝视着绣绘的花纹,粗糙的双手细细抚摸着密匝的针脚……喉咙欲言却无声,满目苍凉伴泪痕。
善谈的老伯沉默了,空气一时压抑起来。妻子机敏,忙转移话题建议老伯试一下看合脚不。老伯连连摆手,“这个袜底子真好,就像是我妈做的,唉……”我看着面前孤寂地老伯,五味杂陈的酸楚掠过心头,想安慰几句,才发觉对于一缕飘零异地六十六载的思乡孤魂而言,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乏力。
遥想当年,穿着母亲临行密密缝的鞋袜,稚气未脱的少年告别了母亲,走上了战场,终生再未相见,一双带着母亲体温的鞋袜,伴随他辗转了大半个中国。而今,母亲离开人世已久,其坟茔位居何处?天海相隔,无人可知,以至于自己百年之后,相伴母亲长眠都成了一种奢望。
此刻,老伯身边,一对来自晋绥故土的年轻夫妇,跨越一湾海峡,带来了故乡的袜底子,不知道能否稍微抚慰老伯魂牵梦绕的思乡念亲之痛?
无论是他,是我,都是母亲的孩子,孩子的父亲,面对时代,无法选择;面对历史,能否摘下意识形态的眼镜,不要称呼其“反动派”,不要再说“沾满了**的鲜血”这种延续仇恨的话语,给海峡对岸的老兵以尊重,对个体的尊重,就是对自己的释怀,也是尊重历史、民族和解的应循之道。
每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以己猜人,轻易否定另一个生命个体的生命历程。
张日明,结庐而居,看护故里,守墓多年,堪比子贡。期间,不断有晋地来人劝其回乡一偿思乡之情,但是都被老伯谢绝了。
老人担心离开了这里,无人看护故居整理故物,阎锡山对其有活命之恩,带他远离了尸山血海;他则一诺千金,报之以庐墓相伴,数十载如一日,不离不弃。对老伯而言,是一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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