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6-03 05:00 我要评论



听完报告,我们去参观一个生产尼龙袜的车间。男劳改犯身上戴着整洁的白围裙,胸口印着红色的大字:北京第一模范监狱新生尼龙袜车间。他们紧张地照管着机器。我们的向导自豪地告诉我们:“我们生产的的葡萄牌尼龙袜质量是第一流的。各位老师也许有人脚上穿的就是我们的产品。优质产品专供出口,为国家创汇。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证明如何把社会渣滓改造成生产力。”  然后我们又参观了食堂,里面排列着大长桌和长板凳;文娱室,里面有犯人在玩纸牌;阅览室,里面有犯人在看《人民日报》和《中国画报》;最后,一间间有几张双层床的监房,床上的内务很整洁。突然间,一名女同事大声说:“你们看那儿!还给他们淋浴!咱们宿舍里还没装淋浴哩。我几乎觉得对这些人民的敌人未免太好了。但是这也足以证明,我们党将敌人改造成新人的政策是多么仁慈!”我正在纳闷儿,不知宁坤是否也在享受党的仁慈,她转身对我说:“我们还没看到你爱人。噢,他还不算劳改犯。他的待遇肯定更好。难道你不感到对党由衷的感激吗?”

几天后,我收到宁坤的一张明信片,要我给他送一个脸盆,因为他带去的那个在吓唬麻雀时敲通了。地址果真是“半步桥劳动教养所。”我从家里拿了一个脸盆,加上一顶蚊帐、一张草席、一顶大草帽,他在太阳下劳动时用得上。我得先去宁慧姐家,因为她要陪我去。一来她不放心我怀着大肚子一个人去,二来她也很想看看哥哥。那天下午很热,一路要换两次公车,足足走了两个钟头。下车后,我们开始问路。似乎谁都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有一个男人还满脸鄙夷地瞪了我们一眼。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一个门洞里乘凉。

     “老大爷,” 我客气地上前打招呼。“请问半步桥在哪儿?”
     “这就是半步桥,大姐。你找几号?”
     “我不知道号头。”
     “那找的是监狱?”  我点点头。
     “你去哪儿干啥?”
     “我男人关在教养所。”
     “太不幸了。他怎么会搞进去的?你们样子是好人嘛!”
     “右派。”
     “哎呀!太不幸,太不幸了......顺着这路走到头,见到一堵高墙,就到了。太不幸了......”

我们向老人家道谢后,又走下去。教养所不是我去参观过的“模范”地方,而是庞大的监狱中一个寒伧的大院。我说明来意,一个哭丧着脸的中年男狱卒让我把东西留下。我问他可不可以见我爱人一面,他冷笑道:“这不是家庭团聚的地方。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构。”我明白跟他争论没用,但是我想知道宁坤在里面受到怎样的待遇。于是我又试探道:“同志,前不久,我跟学院的老师们一道来参观过模范监狱。挺不错的。教养所也是那样吗?”他脸上露出觉得好笑的表情。“有时候,我真搞不清你们知识分子是怎么回事儿。”他说。“要是所有的监狱都像那个样子,那么它还叫‘模范’干啥?常有外宾来参观,一个劲儿地拍照 ,哈哈哈!”

我搭公车回家,觉得路好像比来时更远,情绪低沉,肚子里的重量更沉。宁慧姐眼泪汪汪。



5月27日,我感到第一阵产痛。我单身挤上一辆公车前往海淀医院。妇产科病房护士长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爱人呢?”我含糊其词地回答:“他来不了,忙着参加体力劳动哩。”她并不觉得太奇怪,只说:“那他一定是个大积极分子。孩子出世他肯定会来的。”我的产痛消退,我的心痛又回来了。我经常祈祷来使自己平静。我并不祈求天主让宁坤早日获释,因为天主并不是平反冤假错案的清官,我只求天主赐给我受难的丈夫以承受他的厄运的力量。

病房是一间大统舱,住了十几名产妇。下午探视时间,各家的亲人都来探视产妇和新出生的小宝宝,还带来炖鸡、点心、水果等等,喜气洋洋。我连一个探视的人也没有。为了逃避难堪的问题,我就躲到休息室去看随身带来的书,《师主篇》和宁坤在被批斗期间译成的《珍珠》。但是同病房的产妇很快就用怀疑的目光看我了。我担心人家会知道宁坤的处境。

6月3日凌晨孩子出世,爸爸没来。“多漂亮的小女娃!”给我接生的大夫还没剪脐带就大声说。“她爸爸呢?还在忙着劳动?我觉得全身软弱无力,但我很惊讶听到自己毫不含糊地脱口而出:“是的,他到外地去劳动了。他被划成右派。”大夫剪断脐带,一言不发就走了。护士长从此没跟我说过话,护士们没有必要也不理我啦。

生女儿后两小时,我慢慢地在病床上坐起来,取出我带来的一张明信片。我写道:

宁坤:两个多小时前,6月3日凌晨2时,我生了一个女儿,体重3800克。长得很美!恭喜!恭喜!我情况良好,
勿念。你给她取个名字吧。怡楷

我偷偷脱下医院发给病员穿的睡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溜下楼,一路用一只手扶着墙。出了医院,我走到街角上,摸着黑把明信片丢进邮筒。我慢慢走回医院 ,刚进病房门口,就看到一个绷着面孔的小护士在等我。

“你哪儿去啦,李怡楷?”
“我觉得好气闷。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难道你不懂,没有我们批准你不能离开病房?”她气呼呼的。“你生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太危险啦!你要为你自己的鲁莽负责,如果出了事儿。你明白吗?” 我表示抱歉,她叽咕道  “右派家属要放自觉一些 。”

几天后,等我收到宁坤的回信,他已经在前往几千里外的北大荒的途中了。

6月10日,我娘和婆婆一道来接我和新添的孙女回家。我娘带着小外孙一丁,婆婆带着小外孙张纯,因为他父母都发配到外地劳动去了。我去出院处办出院手续,替我结帐的女会计员把我们一家老小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道:“两老两小来接你和小宝宝回家,没有一个顶用的!你爱人呢  ?”  我说:“在外地参加劳动。”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别的 。

我娘是从天津家里来照顾我坐月子的。我回家后,没有一个同事来看望我和新生的孩子。有娘和丁丁在身边,我就知足了。我一直把宁坤发配北大荒劳改的事瞒着娘,可是她常问起他人哪去了。收到他从劳改农场来的第一封信后,我就瞒不下去了。半夜醒来,她就哭起来了。一辈子遇到的伤心事太多,哭得太多,早已受青光眼的折磨。现在雪上加霜,她的眼病又要加重了。尽管我和娘心里都想念宁坤,我们很少提起他。只有一丁常问我:“妈妈,爸爸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带我去看大象?”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爸爸跟好多叔叔一样在外地劳动。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的。”

我利用休产假的时间给宁坤做冬衣,寄到北大荒去。夜深人静,我仿佛可以听见宁坤轻轻哼着家乡扬州的《孟姜女送寒衣》的小调。万喜良从南方家乡被征调到北方去给秦始皇修万里长城,寒衣还得要妻子孟姜女在家做好,再千里迢迢送去。等她千辛万苦走到长城,丈夫早已成了亡魂。想起这故事,我感到胆战心惊。难道历史又要重演吗?好者我眼下只要把寒衣打包到邮局去寄就行了。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还能在棉袄棉裤当中塞进两听猪肉罐头,虽然我明知道政府规定严禁在寄到劳改人员的邮包中夹带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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