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8-15 04:43 我要评论



“小高,别太激动。你犯了个大错,也没法挽回了。眼泪是洗不掉的。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大家生活都艰难,人难免受到诱惑。我决不会抓住你小辫子不放,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姐妹。现在你也不能为这件事跟自己过不去。这很重要,你听见吗?学校不让你呆下去,我认为呆下去对你本人也没什么好处。你也许不愿意回家,因为这样一来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块一个月了。但是你可以守着爱人和孩子,那可比我强多了。从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训,你会活得更好的。先呆在我家,等我决定怎么办。不要把这事挂在心上,你听见了吗?我们俩还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来。我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

“小高,打住,要不我就要真生你的气了。我得马上回去上班。等毛毛醒了,替我亲亲她。”

这新的难题成了我沉重的心事,常让我夜里睡不着。我怎么办?小高非走不可。我也害怕再找一个阿姨,不定会出什么问题。其实我根本雇不起阿姨。我得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资。每顿饭,我总让一丁先吃饱,然后自己才吃。我已经没什么奶,一毛要喂稀饭,几乎用掉我们全家的大米定量。鲜牛奶是专门供应高干的,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为她搜购奶粉,虽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份大多是糖和其它非奶制品。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经有明显的浮肿症状。我知道我应付不下去了。

在多少个不眠之夜翻来复去思考之后,春节假期快到时,我无可奈何地决定和一毛分手,把她送到天津去托付给我娘。这个十九个月的小女儿还没见过爸爸,现在又要被迫离开妈妈的怀抱了! 

如果我们在家生活这么艰苦,宁坤在北大荒劳改营的日子不知要更艰苦多少! 

我真害怕在一年中客运最拥挤的时候带两个小孩挤慢车去天津。旅行一度是赏心乐事,现在却好像从一个恶梦走进下一个恶梦。客车永远是拥挤的,但在春节假期就挤得水泄不通。小高送我们去火车站,然后就回家。事前我警告她不许哭,但她还是哭了,又给孩子每人买了一小袋水果糖。我们在烟雾缭绕的候车室里等了个把钟头之后,终于被周围的人推到站台上。我左手抱着一毛,右手搀着一丁,小高从后面把我们推上了一节硬席客车的车厢。车厢里挤满了人,通道里也有人坐在地上。我想我也得赶快坐下,要不然可能就没空了。我把一毛抱在怀里,让一丁在我身旁坐在地上。这时已是半夜,孩子们很快就睡着,我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清早我们到达蚌埠,换车去天津。候车室混乱不堪,挤满了大人、小孩,还有行李、箩筐、扁担、活鸡活鸭、各种蔬菜,空气中弥漫着烟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块空地放下我们的包裹,对一丁说:“妈妈得去排队买票。你和妹妹坐在包裹上等妈妈。你四岁了,是大哥哥,你看着妹妹,不要动。”一丁笑着点点头。我花了一个钟头才买到票,回到原处,看见一丁在打磕睡,毛毛却不见了。我大吃一惊,猛一下把一丁推醒:“丁丁,妹妹呢?”他一脸害怕的神色。“我不知道。我睡着了,等我醒来,她不见了。”我赶紧说:“别害怕,丁丁乖乖!呆在这儿不要动。做个好孩子,听话。妈妈去把妹妹找回来。”其实我倒感到很害怕,拐卖小孩的故事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在坐着和躺着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从大厅一头一直到另一头,一路喊着:“毛毛,毛毛,你在哪儿?妈妈在找你,快到妈妈这儿来,毛毛,毛毛!”没有回应,没有毛毛的影子。我感到惊慌失措了。这时我想起我还没到大厅的角落找过。我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等我到了最后一个角落,才看见我的小宝贝蜷缩在污秽的水泥地面上。她边哭边喊着“妈妈!妈妈!”我在几个人身边绊过冲到她跟前。“毛毛,毛毛!妈妈在这儿!别哭!别哭!”等我把她抱到怀里,我倒哭起来了。我使出全身气力拥抱她,吻她。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棉大衣不见了。“毛毛,你的大衣呢?”我惊慌地问她。“我不知道,不知道。” 她哭着说。 “没关系,别哭,好乖乖!”我把她抱得更紧。一丁跳起来欢迎他失而复得的妹妹。我们是最后上车的,当然没有座位,不过毛毛安全地躺在我怀里,我也不太介意了。

我娘突然又见到我和两个外孙,又惊又喜。等我告诉她这次为什么回家,她止不住流下眼泪说:“怡楷,你怎么受得了这么多罪!你理当把毛毛送到你娘这儿来。不回家,你该去哪儿?要不有个娘有啥用呢?不过你会很想她的。”

娘说得对。我知道我会很想她的。但是感谢天主,她有一位慈爱的姥姥收留了她。

第八章  饿 莩,1960  61



1960年10月26日,我们一行三、四百名右派教养分子,由武装公安部队押送,搭乘 “专列”抵达茶淀,这是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下火车后,我们背上揹着铺盖卷儿,手里提着包裹,列队步行十八里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前往清河国营农场的三分场,又称宁河农场。虽然又饿又累,我们却满怀希望。我们以为,在这个直辖首都的主要劳改农场,我们一定会得到稍微人道一些的待遇,稍微好一些的伙食。

迎接我们的是田野上一座城堡式的怪物,蜿蜒环绕的灰色墙顶上布满了铁丝网。一群绷着面孔的公安干警把我们领进门去,铁门两边有持枪的士兵把守,枪口装着明晃晃的刺刀。高处岗楼上的士兵拿着手提机关枪。进去以后,我们一排排在地上坐好,听三分场场长做报告。他说这次移监的目的是加速我们的思想改造。他强调严守监规的重要性,同时提出严重警告:“你们任何人胆敢企图逃跑,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刑事处分,虽然我们相信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决不可能得逞。没有管教干部带领,或书面批准,任何人不得外出。警卫人员随时随地可对任何企图逃跑的人犯开枪。你们进门时看到墙头的铁丝网了吧?那是通了电的。拿你的血肉去和通电的铁丝网拼,那是找死。就算你万一溜了出去,外面有骑马的警卫每天二十四小时沿着大墙巡逻。他们一瞅见逃跑犯就立即开枪。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你们不会干这种蠢事。但是我得把丑话讲在前头。”

我决没有逃跑的念头,但是对于囚禁在这样一座禁卫森严的监狱里却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不是一再说我们不是犯人吗?这位场长不是也说我们是不可能企图逃跑的有文化的人吗?而我们明明被关在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监狱的牢房里。我不禁怀念起兴凯湖的劳改营,那里见不到警卫人员,更不用说装了刺刀的来复枪了。和这座灰墙环绕的大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平静开阔的大湖,每逢歇大礼拜我可在湖边自由自在地漫步。然而,我也认识到,那种没有警卫的自由无非是一种假象。那里没有必要设置警卫,因为遍布营地的沼泽比持枪的士兵还致命。“既然你是一名事实上的犯人,”我跟自己说。“那你就不如充分享受无产阶级专政下一个犯人的一切待遇,否则你就会被软化而忘掉严酷的现实。”监管越严峻,我的心灵就应更自由地翱翔。(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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