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8-27 06:53 我要评论



“你口袋里揣着什么?”我又问他。
“只有两个窝头,”他说。
“交给我,快!”我命令他。
“这是我的午饭,”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马上交出来!”

我不容分说从他口袋里强夺了两个金黄的窝头。可怜的四哥,好心没得好报,辛苦了一天,他还得步行十几里崎岖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车站,再空着肚皮搭那趟慢车回家。我觉得自己活像希腊寓言里的那条蛇,在好心的农夫救活了它的命之后把他咬死。

我满载而归回到监房,成为少数“富有者”中的新贵,受到周围“贫困户”的嫉羡。我把珍贵的黑市食品每天为自己限量配给,可是一周下来就吃得精光了。我毫不踌躇又写信求援,“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如同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

春节前夕,没想到老母也来探监。她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和怡楷教中学的二哥结伴同行。他们带着两个装满了黑市食品的大旅行包,走到三分场。我得到批准和家人在一起过夜,“招待所”是干部和留场职工子女上的幼儿园的一间大屋子。由于浮肿,我周身软弱无力,一位新来的队长、刚从部队复员的年轻战士,主动帮我把铺盖卷儿扛到幼儿园。一路上,他很和气地说:“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你得留她多住两天。过春节嘛!”他主动为一个劳教犯扛行李,我本来已很感动,此刻又听到他这种朴实无华的情意,我更感到惊异。看着他紫红的农民脸膛儿,我意识到他新来乍到,还没有“进入角色 ”哩。也许是李队长第二?我真心诚意向他道谢,并私心祝愿他永葆无邪的青春。

面对白发苍的老母,我欲哭无泪。老人家年已六十六岁,一双小脚,从火车站走十几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路又受糖尿病折磨,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找隐蔽的处所方便一下。这是一个敬老的文明古国!

娘从一路提来的食品袋里先拿出个纸包,边打开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炉烧饼,萝卜丝的、豌豆苗的。豌豆苗,北京连影子也没有。白萝卜倒有,不如扬州的好吃。现在好面粉也困难,春节一户才配给一斤。我切了一碗白萝卜丝,加了葱花,滴了几滴麻油,一个一个在煤球炉上烤出来的,自然没有烧饼铺做的好吃。”我忍不住哭了。

娘说:“哭什么,吃吧。”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吃起烧饼来,不知不觉就把十个都报销了。

娘问:“味道还可以吗?”

我说:“说不上,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再来十个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说:“听说你们这里饿死了不少人。看到你活着,我就放心了。”

我们和其他难友及家属都住在一起。很奇怪,人人都在轻松地交谈,仿佛他们是在进行正常的春节拜年活动。我没看到有人流过一滴泪。连一滴泪也没有!也许这些人已经与眼泪和欢笑无缘了?当晚,在唯一的大炕上,娘挤在两位妇女中间躺下。二哥和我把两张方桌拼成一张 “双人床”,我们俩躺在一起,悄悄地谈了一夜。他告诉我大跃进造成的祸害,和老百姓遭受的苦难。我给他讲在北大荒的劳改生涯、在清河的饿以待毙。他一边摸我的四肢和胸背,一面轻轻说:“皮包骨,没一点儿肉了。我们得赶快、赶快给你多送东西,要不然就会后悔莫及了。”

“五一”劳动节,宁慧从北京来探监,大腹便便,路上当然很辛苦。她在接待室巧遇怡楷的大哥和他十五岁的儿子和平。我记得和平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但他一眼看到老姑父面目全非就哭了,宁慧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我强作欢颜安慰他们:“别这样,你们那么远来这儿不是来哭的!你们看到我还活着,应当高兴啊。你们带来这么多好吃的,可以帮助我早日恢复健康。” 我们隔着一张长桌面对面站着,桌上搁着他们的旅行包。我们讲了一点家常,十五分钟的接见时间就完了。

一旦拥有这些食品,我成了难友们嫉羡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贫困户”。有些人的家人在外省,即便能来“送牢饭”,路上也要耗时费日。还有人本来是养家活口的,他一走家里的人吃饭都有困难,哪有钱买黑市食品送来。中队里偶尔有人偷别人的食品。我把所有吃的东西锁在两个旅行包里,堆在我枕头后面。我给自己实行严格的定量配给,好像一个吝啬鬼花每一分钱都心疼,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关多久,也不知道亲戚们什么时候能再来。有一天,从地里劳动回来,我发现一个旅行包上的小挂锁被砸了,丢了几样吃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向队部报告。抓住小偷不会太难,因为嫌犯肯定是一个因病留在家里的“贫困户”。一转念,我又暗自 思量,不管他是谁,我可怜的难友和我有同等求生的权利,他为什么不能采取唯一可以使用的手段呢?何况,在他硬着头皮下手干小偷小摸之前,他不定经受过怎样痛苦的思想斗争?若是我像他一样走投无路,难道我就不会干出同样的事,或者更坏的事?再说,他并没动我大多数的宝贵财富。

“贫困户”中有一个搞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学者,他在炕上睡在我右手。有一天,他递给我一张用他的优美的柳公权体写的条子:“教授:我恳求您借给我一张烙饼。等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 我踌躇起来,我觉得,这些食品是我的亲戚们作了重大牺牲买来救我命的,我无权拿来做人情。第二张条子内容相同,加了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着他优美的柳体书法,我心软了。我上中学时练过柳字,始终没有入门,因此我一向钦慕柳字写得好的人。这么优美的书法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这个不厌其烦地吹嘘自己的古老文化的民族,今天堕落到什么地步!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递给老刘一张烙饼。

第二天,他就搬到重病号集中的屋子去了,因为队部认为重病号继续留在普通监房影响其他教养分子的士气。分手以前,他用他的湖南口音对我说:“老巫,你不知道那张饼味道有多好。我内人一到我就加倍奉还。”

“别挂在心上,老刘,你多多保重。要是你不还,我把你的柳字借条裱起来作个纪念 。”

“那可不成。”他无力地微笑着告饶。“要是你真喜欢我的字,等环境好转后我给你写个条辐。”

“老刘,你可要说了算。多保重!” 我无力地哈哈一笑。



冬去春来,全国期盼一个好年成和少饿死一些人。感谢亲人送来的昂贵的黑市食品,我的身体好了一些,但是我的健康受到严重破坏,很难迅速复原。两条腿还是浮肿,软弱无力,人常晕倒。一天,队部批准我去农场医院门诊部看中医。大夫是劳改犯。听了我的主诉之后,他摸了我的脉,看了我的舌苔,然后摇着头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惊讶你的情况还这么好。尽管,如你所说,你吃了一些好的食品,但你的五臓脏六腑功能呆滞,不易吸取养分。一条冰河要想解冻,重新畅流,一两天风和日暖是不够的。需要时间,需要十分小心。我不想吓你,在目前情况下,真可说人有旦夕祸福。我在这儿见的多了,唉!你是位教授,你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保重。”

我并不感到惊惶,但我肯定也没从他的话里得到任何安慰。

后来,五月的一天,分管我们班的队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让我带另外两名右派去农场一个偏僻的角落“执行一项任务”。任务是挖一个六尺长、二尺宽、三尺深的坑。队长没说明坑是作什么用的,因为他们一向让我们盲目服从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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