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9-05 06:25 我要评论



我们越过荒芜的田野慢慢朝目的地进发,一路上感到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可是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我们三个人干这点活不需要很长时间。坑一挖好,我们就看见一匹瘦马拉着一部平板车慢慢地朝着我们走过来。车子快到眼前,我看到车尾一张污秽的草垫子下面露出一双枯瘦的脚。一个死人!车子在我们挖的坑前面停下,赶车的“老就”跳下来,哭丧着脸咕 鲁道:“把他推下去,盖上土,麻利快点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掀开草垫,看到一双我认得出的深陷的眼睛,吓得我全身发抖,两腿发软。我们用铁锹、铁锨草草地埋葬了老刘。赶车的往新填满的坑插进一跟木片标记,上面有用黑漆写的一个号码。他让我们搭老刘刚腾空的车子回营,我们三人都宁愿自己走回去。一路上,脑子里冒出《哈姆雷特》中墓地那一场。我怨自己没有那个掘墓人对死亡轻松的态度。接着,我又为自己开脱道,毕竟他干这个行当干过三十年了,而我干这个还头一遭。晚间,我按规定去向队长汇报。

    “报告队长,我们完成了任务,”我说话时有点自满情绪。
    “你们挖了几个坑?”他绷着脸盘问道。
    “一个,”我据实回答。
    “一个?”他狠狠地问我。“就一个?我问你,一个坑能睡几个人?你愿意跟另外一个死鬼合用一个坑吗?你这无用的书呆子!我不该把这轻松活儿派给你的。回去写个检讨交上来。”

我不介意做点家庭作业。不过这件事对我有了启发。死者上大学时是运动员,一向体魄健壮。如果他能那样摔手而去,我怎么知道下一个不轮到我呢?农场已经饿死了许多人犯,不过死亡从来没有靠我这么近。我惊惶失措了。我不愿不见怡楷一面就摔手而去,可是我又不愿让她烦恼。我翻来覆去地进行思想斗争。我该不该要她来看望我?我非要不行:一别三年,这次见面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既然死亡已离我这么近。我也非常想再见我的儿子,也至少见我女儿一面。可是这样做是否真的对她或孩子们有好处?如果他们就此再也不见我,是否对他们更容易一些?或许我太自私了吧。我要她来看我,是否会给她在政治上惹来更大的麻烦?不行,我不能那样做。我为什么要给她的沉重负担再火上加油呢?可是,如果我把她蒙在鼓里直到为时已晚,难道她不会怪罪我吗?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有权利把她关在我生命的门外吗?“祸福与共,病康偕老!”终于我抛去重重顾虑,向她发出一个“可能见最后一面”的紧急呼号。



 
第九章  探  监,1961
据李怡楷口述


宁坤调到清河农场时,我曾希望情况会有好转。至少,他现在离我近了一些 ,邮件往返也会快一些了。按照监规,他每个月写两封简短的信,告诉我他好着,教我别担心。我怎么能够不担心呢?我自己就得了浮肿病,连小丁丁也出现营养不良的症象。他在监狱里能靠什么活下来呢?我知道担心并没有用,然而我的忧虑时常使我夜不能寐,而夜又很长。

新的一年来到了,但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新的东西,除了四哥来的一封信。他告诉我到监狱探视宁坤的情况:“他身体还可以,不是太好,但眼下有谁身体好呢?你不必担忧。我们过些时再给他买些黑市食物送去。”



二月里,我和一丁又度过一个孤凄的农历除夕。在这举国欢庆的春节,我们母子俩分配到一斤白面粉、半斤肥猪肉、一小棵卷心菜。为了让孩子高兴高兴,我把猪肉和卷心菜外叶剁成馅儿包饺子。我们把小小的菜心养在一碗水里,给冷清清的房间添一点生气。看着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饺子,我心里感到好受一点。这时候,他突然问我:“妈妈,你知道爸爸今晚也在吃饺子吗?”我想这不大可能,但是我说:“我希望爸爸也在吃饺子。在天津家家户户都吃饺子,这是风俗习惯。”天哪,他们既然已经养不活他,为什么不放他回家呢?我曾模糊地希望到寒假时去看他。可是,寒假快开始时,领导上宣布要大家留校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毫无办法,唯有等放暑假再说了。

谁知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快到下班时间,在打字室接到宁坤的信。急忙打开一看,比往常更短:“怡楷:我病危。望即来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出了什么事?三个哥哥来信一直教我放心。难道是我被蒙在鼓里?我惊慌失措,就不顾“小辣椒”的阻拦,直奔系主任办公室去向李主任请假。我一声不吭地把信递给他,然后提出要请假去探视病危的丈夫。“你怎么知道他的病就像他说的那么严重?”

“李主任。”我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我爱人走了三年多了。以前来信一直说他身体很好,让我放心。如果不是情况十分危急,他绝对不会让我忧虑的。我太了解他啦。何况,您知道的,他的所有信件都经过检查。管教人员不会让他把信发出,如果他讲的不是实话。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好让我去看看他,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别感情用事嘛,李怡楷。”他开始提高嗓门儿了。“我办不到。你是打字员。你要做的工作很多。系里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你却要请假去看望极右分子爱人。你现在还是他的爱人,但你也是国家干部。你必须站稳立场,和右派划清界限。这是个立场问题啊!不行,我不能批你的假。就这样吧,李怡楷同志 。”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灰溜溜地离开办公室 ,拖着两条腿走回家去。一进家门,就听见一丁照例嚷嚷:“妈妈,我好饿!”心里感到比平常更难受。我赶忙打开小煤球炉,做了一锅山芋面糊 。一丁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他看到我没吃就问我:“妈妈,你怎么不吃啊?你不饿吗?我一天到晚都饿!”

“乖乖,那你就多吃点儿吧。妈吃不下。你爸爸病了,病很重。他们不让我去看他 .....”我说不下去了。

“妈妈,我们一定得去看他。大爸爸生大病,他一定特别想我们。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去?你再去找他们嘛。我也要去看大爸爸哩。”

孩子说得对,我不能那么轻易地认输。长期在恐惧中生活,畏缩几乎成为第二天性了 。可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必须进行抗争。

看着一丁上床睡觉之后,我离开我们凄凉的小屋,走到校园那一头领导干部住宅区。一走进李主任家灯火通明的客厅,我就看到“小辣椒”的爱人、系总支委员吴老师和那个与一丁同年的儿子小明在玩。他一会儿把小明抛到空中,一会儿又玩驮驮背。父子两个笑声不断。我看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说不出话来。李主任先点了一支烟,然后转身对着我。

“李怡楷,你又来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开腔了。“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你不能去清河农场看你爱人。我不能让你在政治上犯错误。我们党一贯实行革命人道主义。连日本和国民党俘虏都得到人道主义待遇 。你干什么要为你爱人担心呢?他这几年一直很好,是不是?他还没死,是不是?”“但愿如此吧。”

“那就得啦。这也足以说明他受到革命人道主义的待遇。要是他真的病了,农场领导会按党的政策给予他必要的医疗。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你也不是医生,你去有什么用,就算他是真的病了,嗯?”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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